結果我度過了一個很棒的夜晚。

我想我必須確實地將這句話寫出來，否則對Ｊ來說很不公平，在之前的那一堆抱怨之後。

我度過了一個很棒的夜晚。

Ｊ大約是在晚上八點半左右抵達的，在那之前，花了很長的時間找車位，接著還在女主人的要求下先去肯德基買了一桶炸雞和一瓶可樂來當兩人的晚餐。Ｊ比我們上次見面時又胖了一些。想來也是當然的，一年到頭都在工作不太讓自己休假的上班族，年近中年，要想不胖也很難。加上人又長得不高，雖然只稍微胖了一點點但立刻可以顯現出來。

話題天南地北的跑轉，我試圖回想一整個晚上我們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卻很混亂；認識的一個共同朋友結婚了、Ｊ近半年在工作上頗有佳績，還上了美國與日本的雜誌、所謂正常的尺度、記憶中最後一次的pure happiness是什麼、中東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問題、所謂天才、美國人很笨（Ｊ說的）、不是美國人笨，是美國土地太大了（我說的而且Ｊ最後也同意了）……總之天南地北，還包括三次去酒店的經驗（當然不是我的）。話題大部份由Ｊ主說，而我則提出各式各樣的疑問與評論，因為我對很多東西都覺得非常有趣，而Ｊ知道的事情很多。他是個很有世界觀的人，電視機打開來幾乎只看CNN、運動節目以及一個什麼鐵軌什麼的（總之是跟鐵軌有關的節目，天知道那是什麼）他沒裝有線電視，凡是與綜藝流行文化有關的一切都毫無概念。我覺得非常驚訝，這麼多年來，我不知道原來Ｊ跟我之間比我原本所以為的還要具同質性，因為這麼多年來，他總是喜歡訕笑我的sentimental，讓我以為相較之下我很虛無縹緲，花花草草，而他很務實地活在寫實的，現實的，社會性的人生當中。我以為Ｊ是個下了班就只看球賽轉播或綜藝節目的疲倦上班族。我沒想到Ｊ居然連三島由紀夫的潮騷都有讀過（我倒是沒有的那一個……），而且還用sticky這樣的字眼來形容這本書裡的文字，搞得我很好奇。Ｊ從很久以前就非常認識與了解我了，而我對Ｊ卻在這幾年不斷有新發現。Ｊ說完了三島由紀夫為什麼自殺之後，開始向我解釋德國為二次大戰向世界道歉而日本卻始終沒有的原因。

Ｊ好幾次說我八成只是在裝呆，我得要很認真的反覆重申才能讓他相信，我是真的很無知。我周圍很少有人可以跟我聊表演、創作、情感及心靈以外的話題，我真高興我有這樣的朋友。

我真高興我們已經可以擺脫兩人之間多年以來的曖昧枷鎖，如此放鬆地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即使Ｊ後來喝了兩罐啤酒，我們也還只是老朋友，沒有別的。那真的很輕鬆。曖昧不是不存在了，但它不再是枷鎖，我們已經找到一種方式將它接受、吸收、以不被它脅迫引誘的方式和諧與共。Ｊ由於近半年來的工作佳績所以從美商公司被日商給挖角了，換句話說，兩三個月後，他就要因為工作的關係搬到東京。由於我們原本就是一兩年或七八個月才碰一次面，在那當中也極少用其他方式保持聯繫，所以關於這消息，我聽了之後沒有太大感覺。

直到，凌晨一點半Ｊ離開了。

站在廚房的流理臺前稍微呆了一陣子，忽然覺得有點悲傷。

客廳桌上殘留著沒吃完的三塊炸雞，半罐可樂，兩罐空酒瓶，Ｊ的Mild 7以及我的綠marllboro。菸灰缸四周散落著點點灰燼。

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互相吸引，但那份吸引力總是缺少了一點什麼，以至於從來沒有成為一場愛情。雖然如此，在繼續維持友誼的過程當中，吸引力本身卻一直讓友誼維持的有些顛簸，它總是在我們共處的時光裡壓迫著我們，讓我們不得不對它保持警覺與防備。而如今，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吸引力當中所缺少的那一點什麼似乎已經被填補了，一台始終因為少了某些零件所以不能飛的飛機，終於具備了起飛的能力，更妙的是與此同時，吸引力本身卻也被消除了威脅性。我們就像是一對在熱帶海洋的沙灘上曬太陽喝pina colada的中年度假觀光客般，對著閃閃發光的海水可以很悠閒地嗯嗯點點頭，然後不再多看地繼續閒聊原本的話題，並不會因為海水在眼前就非得要跳進海水去戲耍。發光的海水雖然很美好，但繼續躺在沙灘上也挺不賴的。我們既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純粹的好友，一切都再自然不過，隨我們高興，要往哪條路都很ＯＫ，都不會有遺憾，不會有什麼被磨損或者破壞，因為我們終於足夠成熟且彼此了解。我再也不會扭扭捏捏了，下次Ｊ再來的話，我不用把掛在浴室的胸罩刻意事先收起來，就算被看見也不會覺得尷尬，更不擔心Ｊ會想歪了。這真是最棒的階段了，終於。

（果然人年紀大了還是有好處啊。）

Ｊ是個非常知性的人，但骨子裡其實很感性，只是通常避不碰觸，並不會拿出來化成語言，現在漸漸會了。我一直都很感性，對知性層面始終很怠惰，但最近漸漸改變了。因為如此，所以兩個人交談起來可以變得非常有趣且有彈性。我們可以藉由討論給與彼此很多刺激，從對方身上獲得學習。Ｊ不會因為我連澳洲的位置在哪都搞不清楚就覺得不屑，懶得跟我多說（或者說不定有……只是我沒發現……），我也不會因為Ｊ對雲門舞集的演出只覺得「人的身體弄成這種姿勢根本就不自然，哪有好看」就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懶得繼續聊（或者說不定有……只是我依舊沒發現……），因為我們可以觸及的話題非常廣泛，所以就算真的碰到「這個再繼續深究你就不會懂了」的地方也可以隨時轉彎。

這樣的朋友彌足珍貴，但是Ｊ卻要離開了。

將三塊炸雞製入保鮮盒放進冰箱，把菸蒂倒進垃圾桶，拿抹布擦抹桌子，夜晚更深，而Ｊ應該已經到家。

淡淡的悲傷並沒有停留太久。Ｊ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朋友，我對Ｊ來說是重要的朋友，這是最重要的部分，而這部分並不會因距離而改變。

Ｊ從來不上我的部落格，他永遠也不會看見這篇文章，but still, my dear friend, I forgot to tell you, I am so proud to be your fr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