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4 08:19:37黃小貓Sasha Limen H.

很快就要天亮了




 

 

下過雨的初夏清晨,

一切都依然沉睡在夜晚的盡頭。

浸過油似的柏油路面反射金色路燈光芒,

行道樹,斑馬線,半輛車也沒有的十字路口和紅綠燈,

大家都一起靜靜聽著附近草叢間稀疏的蟲唧聲。

 

天亮之前,海象大剌剌地坐在我的客廳裡面,

照例翹著二郎腿,抽著菸斗。

我佇立在敞開的窗戶旁邊,

有時望著海象,有時隔著玻璃看向無人的街。

一天中最初最乾淨且幾乎無法察覺的風,

混合著菸葉燃燒所發出的淡淡梅子香氣,

輕盈地盪漾在灰白色的人造石磚牆和草綠色的沙發之間。

海象的身體彷彿陷入搖籃似地輕輕擺晃著,

雖然,

我很仔細地盯著我的沙發,

那沙發絕對是好端端地用四肢腳釘在木紋地板上沒有在晃。

 

 

(很快就要天亮了。)海象說。

(嗯。)我點了點頭,看向窗外夜燈粲然的黑色淡水河。

 

逐漸增多的鳥囀預告著陽光的即將來臨。

我站在日夜交替的臨界點之前,

猶豫著自己究竟該睡還是該醒。

 

 

我睡過了。但只睡了兩個小時。

我醒來了。但只醒了兩個小時。

現在是凌晨四點半,這通常是我入睡的時刻,但我很清醒。怎麼辦?

 

怎麼辦?

一旦天光滲入就更不好睡了。

我已經連續三四天都睡很少且睡不好了,

再這樣下去,我會變得很老很醜。

 

(妳還在擔心這個?)海象用很無聊似的表情呼出一口極長的白煙,

(妳的表皮早就剝落了,如今已無所謂美醜老幼,不信的話去照照鏡子。)

 

我瞪了海象一眼,(你三歲嗎?在意美醜老幼乃是所有女人所深受的千年詛咒,並非光靠照照鏡子就可以解除的。)

(更何況,)不知為何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漸漸變小,(更何況我的鏡子只是很普通的鏡子。它很侷限,只能映出我自己的視線。)

 

海象皺皺那本來就皺巴巴的鼻子,哼,了一聲,很不耐煩地歪歪嘴,用菸斗敲敲自己的膝蓋,(我說呀,)他清了清喉嚨。

 

這表情我看過很多次,儼然海象正要來個長篇大論,一開口就會沒完沒了,而我已經沒時間了。

於是我立刻補上一句,(不管你要說的是什麼,我建議你對我開口之前先去說服我媽再來說服我。)

 

海象愣了一下。

 

(令堂?)海象雖然對我向來不太禮貌,但對長輩卻是很有分寸的。

 

令堂?這年頭哪裡還有人在用令堂這兩個字?(欸,正是家母。)

我笑笑地回應。

海象沒有看出我的嘲弄。他有點不解地問,

(可是,令堂不是已經快六十歲了嗎?)

(欸,家母快六十歲了。)

 

等等…….還是……已經滿六十歲了?

 

…….

 

海象看我忽然現出的猶豫和困惑,不用多說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露出一副很不屑的表情,哼,了一聲。

 

(妳居然連自己媽媽幾歲都搞不清楚。)

(那是因為我媽媽看起來只有四十五歲,跟六十這個數字實在搭不上邊,所以我才會老是搞不清楚。)

(這是什麼爛藉口。)

(怎麼會?難道我媽媽看起來不是只有四十五歲的模樣嗎?)

……。)

(不是嗎?)

(是……令堂看起來的確只有四十五歲的模樣。)

(但我們明明知道她不是四十五歲。)

……我們?)

(六十這個數字跟她太沒有關聯了。)

(是。太沒有關聯了……

(所以久了身邊的人的也會糊塗起來,搞不清楚她的真正年紀。)

……

 

經過這一番瞎扯,海象已經完全忘記自己原本想要說的究竟是什麼了。

他呆了半晌,接著只好假裝沒事地又吸了一口菸斗,看向窗外。

 

(我說呀,妳到底還要在那邊站多久?)

 

我緊緊握著凉掉的馬克杯沒有回答。

很難分辨。因為我醒來和睡前都會喝一杯咖啡。

佇立在黑夜與白天的臨界點之前,世界與我隔著一只玻璃,

玻璃上倒映出表皮剝落殆盡的,三頭怪獸的身影。

那三顆頭已經又漸漸靠著彼此黏聚在一起了,

雖然還沒完成,

但只差一點點,

只差一點點,一切的顏色都會改變。

 

(快點決定。很快就要天亮了。)海象再度提醒,(再這麼下去妳很快就會又老又醜。)

(不管怎麼樣,都已經是怪獸一枚了。)我摸摸自己的手臂。

 

表皮掉光之後,我的肉摸起來比沙子還粗糙。

 

簡直就像鹽塊似的身體。不知遇水是否會融化消失。

 

海象打了個哈欠,(總之,睡眠不足腦袋昏昏的總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

 

 

 

 

我知道啊。我知道。

 

但我已經睡過也醒過了,接下來究竟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