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讀信的人：

天光白白，涼風沁沁，我很喜歡這樣的天氣，你呢？

我現在住的地方有十五層樓高，客廳有一整面牆的窗戶，面朝東南，從窗外看出去，可以看到竹圍這區的房房舍舍、一抹淡水河、一點山，以及很多天空。大晴天的時候藍天白雲，金光在各建築物上閃耀，很適合做家事流汗，洗衣服、洗床單、掃地、到處擦擦抹抹；下雨的日子裡，灰山銀水，也頗有一番風景，最應該悠哉地躺在沙發上看閒書聽雨聲，我試過幾次，不知為什麼，雨天的時候最適合在家讀金庸，那幸福滋味無可消說，只能用奢侈來形容。

至於像今天這樣，介於兩者之間，不沉不揚，不亮不暗的日子，最棒的是有風，應該把窗戶全部打開。並且好好工作。

但是啊，哎喲喂呀，我一直好懶得提筆喔。今天賴床睡到將近中午，幾乎不願起床面對現實。

老實說，這陣子我情緒有點低落。文字工作所帶來的焦慮壓力以及偶爾的快意過癮都，結束之後，伴隨而來的卻是很深的無力感。說穿了，只是因為自己能力不足而沮喪。好像有隻陰魂不散的鬼一直跟在身邊小聲哭泣發牢騷似地。（嗚嗚嗚，我本不是有此能耐之人，腦子記性差，讀過的歷史地理全都擱不住，小時候捧著唐詩三百首背了幾首，到如今也只剩，唐、詩、三、百、首，這五個字在腦子裡。又不看中文創作只看翻譯小說，學生時代的國文也只念到國中的程度，又不看雜書，半點兒雜學知識也沒有。像這樣一個人，居然陰錯陽差地被捲進這回事，寫起武俠小說來了，之所以沒逃，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明明沒那個頭皮也只得硬撞，如今血流成河也怨不得別人了，嗚嗚嗚……）

你說煩不煩？

偏偏這樣的時候卻去讀了紅樓夢。

噢，對，這兩三天我一口氣看完了。看到將近結尾的時候才想起，為什麼自己很少把紅樓夢從頭至尾地好好讀完。這畢竟是一部很厭世的作品，所有的熱鬧到後來都一一轉為蒼涼蕭索，於是我也從津津有味的興頭跟著一點一滴的頹喪起來。原本中間幾次因為高興忍不住寫來與你分享，還想說，保不定你也會被我勾起一點興頭，拿起這部好書來讀讀，昨天晚上讀完以後把書一扔，整個人卻灰天蓋地，悶得很，做什麼都意興闌珊，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可笑：這也未免太容易受影響了吧？

嗯啊，我真的就是很容易受影響的人。多年來都想改變自己這點，但很難。比方說，聽舞曲身體就會想動，聽抒情歌人就多愁善感，聽搖滾樂走路就會跨大步，聽爵士就會晃晃悠悠，看戲呀、看影片呀，跟誰一起看都會有很大的不同。就算旁邊的人一聲不出，好好端坐，但我就是能夠感覺到他是有點不耐煩呢，還是很被吸引，或者疑禍，或者完全無感。那就像氣味一樣，我聞得到，並且因此跑進我身體裡頭，和我自己的氣味產生化學作用，於是產生一加一等於二或三減二變成一之類的影響。原本我自己看會有七分喜歡或討厭的東西，因此而變得只有五分或增為九分。

這麼說也不知道你聽懂了沒。但總之，紅樓夢這玩意兒，若果真你被我勾出一點好奇了，讓我趕緊在這裡把你擋下。還是別去看了吧。看了以後會讓人覺得好嘛，真是沒意思，既然如此大家何必還這麼認真過日子呢，一起撒手隨便去算了。

不過，冷靜下來想想，也許是我自己偏激。或者別人看了根本不是這樣的反應。（仔細想想很可能不是。因為我真的有點偏激。）

我想，活著只是為了還債，一切都不過只是一場空，這樣的概念畢竟還是很不適合我們這些俗人的（或者說很不適合我，這個俗人）。一旦被這影子給勾引了，很容易不小心就跑到月球上，既荒涼，空氣又稀薄，對於要辛苦工作賺錢繳房貸或者和朋友出去玩樂這些種種，都覺得疏離，倦怠。這樣很糟。因為畢竟不是真的住在月球上，雖然地球顯然很討厭人類，也開始做出各種想要把人類趕走的反應了，但屁股下面那兩隻會痛有骨一不小心就會扭到筋脈的腳，無論如何，不管願不願意，仍舊因為地心引力的關係好端端地黏在地球表皮上。既然如此，就不要隨便拿月球人的眼睛來往自己臉上貼，要不然這日子可多難捱。

紅樓夢這書，我看我十年以後再來重讀吧。原本讀完紅樓打算要來讀追憶似水年華（咳，純粹只是因為我喜歡大部且囉嗦的長篇，所以想要來挑戰看看）（這麼一個笨理由）。但現在忽然覺得我應該要來讀西遊記。你覺得如何？

無論如何，既然活著還是興興頭，有滋有味的活，比較妥當。（很顯然的我是在告訴我自己，你大概是不需要這麼被刻意提醒。）

我還在想辦法擺脫那把我勾到月球去上的影子，並且告訴自己不管能力如何工作也只是工作不要把整顆心都扔進去。（雖然陷在泥沼裡頭一時要挖出來不太容易，兩隻手也沾得黏乎乎的，還是要一邊挖，一邊拉，一邊大喊：它媽的給我滾出來啦！幹！）（啊……罵句髒話果然稍解鬱氣，麻煩請把你的耳朵遮起來讓我再罵一次。）（Fuck!）（然後把那個跟在旁邊愛哭的鬼抓起來摔幾個巴掌）（好了，我們繼續文雅說話吧，咳。）……說到哪裡了？……噢對。離開月球吧，把月球人的眼睛扔進馬桶吧。尤其這樣天光白白涼風沁沁的日子，寫封信跟你發發牢騷之後（謝謝你聽我發牢騷），還是放起平井堅的歌來聽，沾沾俗世的愉悅吧。

賈寶玉悟透禪機就剃了頭一走了之，媽的，家裡頭一堆人都不管，爸爸媽媽老了誰照顧？也不用賺錢養老婆小孩的喔？靠。曹雪芹還寫得那麼瀟灑，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不過就是自己撇乾淨罷了。

啊哈。很好。蕭索之後氣了起來，反而覺得有點力氣了我。

話又說回來，出家以後不工作的話，到底都靠什麼過活呢？

我是真的很好奇，你要是知道的話請告訴我。

祝　　有滋有味

俗不可耐的低層次地球上寫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