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的一部電影，由蜜雪兒菲佛和喬治庫隆尼所主演的One Fine Day（一日鍾情）裡頭，蜜雪兒菲佛所飾演的女強人媽媽，曾經從包包裡頭拿出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把喬治庫隆尼嚇了好大一跳。膠帶、吹風機、剪刀、小彩帶……。當然我也記得不是很確實了，或許沒有吹風機也不一定。但總之真的塞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經常對於街上其他拎著小包包的女生們（這絕對是大部分）感到很佩服。（至於兩手空空就能出門的男人們，在此就不提了，那畢竟是另一種絕然不同的生物。）我不是沒有小包包，說起來，小包包的數量還比大包包多（為什麼呢？這是個謎），也曾經好幾次要出門的時候想著我要來背小包包出門，然後站在家門玄關，把平常會帶出門的東西一件件塞進去，最後把小包包撐得鼓脹且歪斜，完全喪失它原本輕巧優雅的模樣，變得很醜，而且出門之後，每當要拿什麼東西時，還得先掏出一堆東西才能拿到原本要拿的東西。這麼一來就更像個歐巴桑了。

於是，我真的很少拎著小包包出門。

至於大包包裡頭究竟都放了些什麼東西呢？這以前好像提過了，不過我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再來看一次吧。基本要物：皮夾（皮夾是長型的而且很厚）、晴雨兩用折疊傘、一本坐車可以看的書、不想看書時可以聽音樂的CD Player。光是以上四樣，無論是體積還是重量就不簡單了。最後再加上一件薄長袖外套。這五件是必備基本要物。其它瑣碎的還有面紙、口香糖、記事本、鉛筆盒、香菸、打火機等等。雖說不是基本要物（香菸和打火機可以隨時在外面買到，面紙也是），但基本上，卻也好像從來沒少過，總是一起在包包裡頭。

每個人的包包裡或許都彼此有些大同小異的東西，不過那些細微的不同之處，什麼東西她有，什麼東西她沒有，有時候可以看出一點這個人的什麼，很有趣，各位不覺得是這樣嗎？

比方說，沒有帶長袖薄外套的人，要不就是特不怕冷，在冷氣很強的地方也渾然不覺，要不就是特耐熱，大太陽底下還能穿著長袖出門。我跟我其他女性朋友們比較起來，我已經算是比較不怕冷的人了，然而捷運上的冷氣有時候真的很強，許多公共場合的冷氣都很強，究竟為什麼要開這麼強呢？大概有不得已的原因吧。總之。

我總是背著大包包出門。以前還經常會在裡面裝一台筆記型電腦，不過由於去年壞掉了一直還沒買，所以出門的時後，肩膀也暫時輕鬆了一些。我自己買包包的時候，要求相當明確，一，要夠大，因為要裝很多東西。二，不要太重，因為已經要裝很多東西了。三，肩帶要夠長。那長度必須是讓我能夠單手提起，順利穿過我彎曲的手肘，掛到肩膀上，一氣呵成的俐落動作，不需要有另一條手臂來幫忙。要做到這樣的動作，包包的肩帶就得要夠長。最後附帶一提，肩帶畢須是平版型的，不是圓型的，平版型的背起來比較能夠幫肩膀分擔一些重量。

關於顏色啦樣式啦等等，都可以再討論。沒甚麼太明確的規定，唯有這三點則是必須。要夠大、要輕、扁形的肩帶要夠長。

前幾天，從美國出差回來的提姆老弟，買了兩個包包當禮物，一個送他老姐（也就是我），一個送他娘（也就是我娘）。那是灰底黑印花的方型包，很有上班族女性的低調幹練風味，作工精細，品味高尚，雖然樣式和顏色對我來說都有點老氣，但卻是很貴的東西，因為是COACH包，據說這是名牌。

提姆老弟這輩子很少送我禮物（當然我也很少送他禮物）（我們是感情不太好的一對姐弟），嚴格說起來，非常仔細的回想，嗯，對，姐弟三十多年來，我們從來沒有送給對方任何禮物。除非是那種──欸？這隻布狗好可愛呀。喔，要就拿去啊──或者──唉，最近想買條圍巾。喔，那我這條給你好了，我還有好幾條──之類的，除了CAH多公共場合的冷氣都很強，究竟為什麼要開這麼強呢？或許像這種可有可無的順便之外，三十多年來，我們不曾特地買禮物送過對方。所以，當提姆老弟拿出這個包包來送我（雖然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欸。」而我接下了這個包包（當然表情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喔。」在那看似一個給得漫不經心，一個拿得毫不感激的隨意動作裡，欸，與，喔，之間，卻隱含了歷史性的一刻。應該要砰砰，啪啪，響起彩色煙火的綻放聲。或者慢動作，配上陳建騏的抒情鋼琴樂。或者來個特寫，夫妻兩目瞪口呆地望著兒子居然送禮物給女兒。甚麼都好。是值得這樣被注視且擴大的。但結果什麼也沒有，我那對遲鈍的爹娘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歷史性的一刻，居然沒有怔怔地望著我們這對不孝兒女，目光含淚，欣慰地低頭擦拭，點頭嘆息，竊竊私語，拍拍彼此的肩膀輕聲說：「啊，終於，他們終於像一對正常的姐弟了，老伴。」沒有。什麼也沒有。遲鈍的爹娘只會在旁邊跟著開無聊的玩笑。而我剛剛才拿到的COACH包則擺在沙發上，差點兒被我用來裝十幾顆粽子提回家。

不過當著提姆老弟的面拿COACH包塞一堆粽子，可能還是太難看了些。為了將來還有機會從他手上收到禮物，我沒有這麼做。

我想任何東西都有適宜與不適宜之分，無論是COACH包和粽子，或者COACH包和我。

隔天出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要來使用提姆老弟的愛心。因為他說：「我看妳從來沒有背過名牌包。」他這個沒有慧眼的俗物，當然不會看出我現在正使用的這個包，可是大名鼎鼎的舞者許芳宜小姐送我的生日禮物，光這一點就稱得上是名牌了。而且我記得好像還是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買的，或者類似的地方買的。對我來說，那就是名牌。俗物如他，看不懂，我們原諒他。

總之，雖然我們感情不太好，但我這個人的心裡還是有很柔軟的部分，畢竟被打動了。嗯。弟弟的愛心呀。於是這天，我把東西全部換放進這個COACH包，背它出門。

提姆老弟多少還是有點了解我的。東西非但全部裝得下，肩帶也是扁形的，包包本身也夠輕，至於肩帶長度雖然不盡完美，但的確能夠單手提起穿過手肘掛上肩膀，動作一氣呵成，雖然過程中多少會卡到一點手肘，感覺沒那麼俐落，但已經夠好了。我很滿意。

那天我穿著灰色Ｔ恤和深色牛仔褲，深藍色絨布鞋，背著這個COACH包，出門，走在街上，進入捷運站，在月台上等待，搭車，看書，聽音樂，下車，在人潮中宛如一尾鮭魚般地前進。幾乎無時無刻，我都意識著自己正背著COACH包這件事。我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都因此在動作上、行進的態度上，變得低調了些，優雅了些，更有自覺，也更意識到周圍川流的人潮與景物。平常一個人出門在外，我是非常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今天開心，就登登登地開心出來，今天不太爽快，就殺氣騰騰的板個臭臉，也不在乎旁人是否察覺，經常處在神遊物外的境界，有認識的朋友巧遇了，必須得走到我面前和我正眼相對，我才會看得見人家。但是COACH包讓我產生了一種謙遜的感覺，注意自己，留心旁人，低調，優雅。背著它走著走著，恍惚之間覺得自己好像是個貴婦般。即使我手裡捧著村上明珠的書，耳朵裡聽著Migala的電子樂（這張專輯很不賴，詳見另一篇文Migala）。但我是個低調優雅的貴婦。

我覺得這真是神奇。不過就是個包嘛。

啊，也許我也有適宜COACH包的質地啊。原來如此。也許我這人也能偶爾當一瓶香奈兒的香水，而不僅僅只是一堆粽子。

我背著它去開會，去參加飯局，然後回家，放在椅子上。

隔天又要出門了，我想了一下，把COACH包裡頭的東西又全部拿出來，放回許芳宜包。這天要去皇冠小劇場看Baboo導演的舊戲「給普拉斯」。COACH包和小劇場，說什麼都不適宜。

我穿黑色上衣和兩個膝蓋口都已經破口的牛仔褲，心愛的紅布鞋，背著柔軟的巨大深紫色許芳宜包。看了一齣好戲。然後回家。

坐在車廂裡頭把兩腿伸直，拿出村上明珠所寫的「終於悲哀的外國語」來繼續閱讀。我忽然發現，啊，好舒服啊。紅布鞋，破牛仔褲，和其實已經被蠟燭油滴到乾了弄不掉的許芳宜包（咳，方宜，sorry）。很適宜。每一個部分都很適宜。我還可以翹二郎腿，或者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抽菸，一邊抓頭一邊嚼口香糖，不會覺得唐突了COACH，隨時神遊物外，真舒服啊。

這真是不可思議。不過就是個包嘛。

那種感覺，很像是一個人把自己裝進箱子裡，其實不太對勁，卻還覺得「嗯，ＯＫ呀，大小滿剛好的，還算舒服。」要等到從箱子裡面出來以後，下意識地伸展四肢，歪歪脖子，扭扭腰，這才真的覺得，啊，原來還是這樣舒服呀。

於是，那個COACH包就這麼繼續被擱在椅子上，因為暫時還不忍心把它收進櫃子裡，總覺得好像還應該再找個什麼機會使用一下，但事實上，我真不知什麼時候我再會去使用它。真不知道。明明是那麼貴的一個東西。弟弟的愛心。背負著沉重房貸和奉養父母的使命，提姆老弟雖然不是低薪收入，每個月所剩下能供自己隨意花用的錢卻實在少得可憐。這麼辛苦，還像個笨蛋似地，違背他向來很小氣的個性，買下這個COACH包，只因為沒看過姐姐背名牌包。真是笨得很可憐啊。

（對了…..我好像沒有跟他說謝謝......）

（……….）

（我們感情不太好。）

然而那份不適宜，真的只是來自COACH這個名字嗎？我想不是的。我想如果今天這個COACH包長得和許芳宜包一模一樣，我就會天天使用它，翹二郎腿，抓頭嚼口香糖，不會誤以為自己是貴婦。而且很有可能，還是會不小心滴到蠟燭油，乾掉了，弄不掉。

或許除了實用性、功能性之外，顏色啦款式啦，真的也是很重要的。有時候，那才是真正和一個人性格適宜，或者不適宜的要素。

為了珍惜提姆老弟的愚笨，我多麼希望我能多多使用那個COACH包啊。多希望我是個幹練明亮的上班族女性，或者是個貴婦啊。我以為我是啊。

不過，我想如果一個人會單單只因為背個COACH包，就隱隱覺得自己好像貴婦了，顯然就還離貴婦這兩個字，非常非常遙遠。

（喔對了，背著COACH的當時所產生的那份對自己對周遭的意識，事後想想，很可能只是來自於莫名的心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