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

很久很久以前

那山崗上曾有一棵小樹

樹的四周草原無盡，草華鮮翠，無分四季，白花點點，猶若殘雪。除此之外便甚麼也沒有。無蟲無獸，無溪流，無有半許人家。樹在那圍繞當中靜靜地站了不知多少年月，風吹來，葉子便輕輕搖晃，和草共歌，與花同舞。

偶爾有那急雨恍如萬箭穿心般地自大空驟降，狂風狠刮，小樹雖小，卻是從來無恙，彷彿在它已然停止向上生長、往旁壯大之後的許久許久，其根卻仍不斷在泥中延展而去，更深，更廣。

小樹或者已有千年滄歲，只是任誰也看不出罷了。

滿樹青葉從不轉黃，未曾凋謝，因為這片廣大的山崗，時間逕自無盡地流逝了，卻什麼也帶不走。

忽有一日，一隻黃鳥飛經此地，見這小樹站得孤單，心下好奇，自雲端翩然而落，輕立樹梢，小樹不識得黃鳥，但見牠生得嬌小玲瓏，白喙如玉，雙目瑩綠，一身黃羽猶若朝陽，九彩羽尾流蘇般地直垂至地。小樹問道：「你是誰？」黃鳥啼道：「啾啾，我乃是一隻平凡黃鳥，飛過山山水水，千萬人家，啾。」小樹歡然又問：「想來黃鳥必為我捎來音訊，快快說罷，那女孩究竟何時到來？」黃鳥一臉不解，偏頭問道：「什麼女孩？」小樹急道：「那女孩。那女孩。那女孩呀。」黃鳥笑啼：「啾。啥？啾？」

小樹嘆道：「閣下何必再裝傻戲弄於我？不就是那女孩麼？那女孩作了一個夢。那夢造就了我。我自泥中發芽成莖，莖成幹，幹生枝，枝生葉，在這山崗上日日夜夜，只等那女孩如約而來。那女孩說了的，說她終有一日將會前來與我相會。你既已飛過山山水水，千萬人家，必然見過那女孩。」

黃鳥啼道：「千萬人家，千萬女孩，啾，啾，我可不知你說得是哪位，未曾聽說，量來必不識得。今日不過是路經此地，借閣下一枝休憩爾爾，感激不盡。啾。」

小樹默然。它從不知這山崗外竟有千千萬萬女孩，但儘管女孩千千萬萬個，夢了它的卻唯有一個，許了約的也就那一個。黃鳥既不識得，只索作罷，小樹忽覺一陣荒涼，但那寂寞只是淡淡掠過，恰如微風襲來，綠葉輕顫，小樹擺了擺細枝，黃鳥穩穩地立於其上隨之巔搖，不久即止，小樹回復平靜，黃鳥卻漸感無聊，昂首啾鳴，拍拍翼翅便欲離去。

小樹聽得黃鳥啼鳴悅耳，心中不捨，出聲挽留道：「閣下若無要事，不妨多留一會，你我相伴等候，或者那女孩隨即便至，她年少純美，有心玲瓏，黃鳥若是見了她，必然喜歡。」

黃鳥啼笑道：「啾啾啾，小樹恁地癡傻，這山崗外四季番迭，時光流走，葉有落時，草會枯黃，哪像此地千年不老？那女孩如今已不知走過幾多人間歲月，韶華盡去，心滿塵埃，只怕早便忘了那一場夢，或者途中走岔了道，再不能覓得來路。夢是虛幻，約是妄語，小樹小樹，自生自滅。」說罷長啼一聲，振翅離去，九彩羽尾劃過天際，流星般地轉瞬即逝。

小樹默然，心中想了又想。

我這樹幹春暖秋涼，是活著的。

我這綠葉能吐吶氣息，是活著的。

我這深入泥中的廣大根莖還在繼續向前，繼續向前，

此身是真非幻，

此身是實，

是在著的。

在這裡。

小樹大喊：「在這裡！在這裡！此身是真非幻！此身是真非幻！」

那喊聲刷啦啦地迴盪山崗，小白花們顫抖了片刻又恢復淺笑模樣，小樹那陣激昂也過去了，牠再度靜靜佇立守候，不急，不惶然，也不寂寞，也不傷懷。只是立著。在這裡。

卻不知那女孩究竟去了哪裡？何時到來？

那山崗上還是有棵小樹

在很久很久以後

話卻

不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