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東京娜娜在遇見羊仰之前,一直都是握著刀過日子。
那是傍晚最後一絲光線自城市遁隱的時刻,當然沒有人發現,傍晚的最後一絲光線在繁華的城市中,是沒有人會查覺的一種微弱之光。羊仰縮在暗暗的角落望著一切。喧囂中人們摩肩擦踵地交錯,無數身影穿過了霓虹燈和電視牆、車流與玻璃窗,燦爛且迷離,傍晚的最後一絲光線悄悄地在那份光華中褪去了,沒有人看見,只除了羊仰。
他坐在大街與小巷的轉角,一家才正要開店營業的小酒館外頭,木板搭建的露臺上有三把藤椅和一塊小方桌,宛如煤油燈般的吊燈在一旁掛著,下面是一只用高腳架支撐的方石菸灰缸。羊仰把自己的身體深深陷入其中一把木籐椅內,點燃一根綠Marlboro,喝著冰涼的生啤酒。他整個人有一半以上沉在陰影中,縮著下巴抬著眼,冷冷望著大街上的穿流,並且在視線終端意識到一絲熟悉而奇異的光,粉紅色參著金砂般地光,很淡很淡,像是臨終前最後一口生氣那樣微弱,並且很快地便教周遭的一切給吞沒了。羊仰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按覆在眼皮上,彷彿很疲倦似地,身旁的木框玻璃門發出咿呀的聲音被推開來,一個男人發出渾厚的嗓音問道:「又想睡覺啦?」
那是小酒館的主人,羊仰的好友,身為室內設計師賺上不少錢,於是開家小酒館來玩耍的戴滿堂,羊仰一干朋友們都叫他大饅頭。
大饅頭站在羊仰身邊又問:「你怎麼一天到晚都想睡覺?不是才剛睡醒嗎?」
羊仰笑了,睜開眼看也不看饅頭一眼,端起桌上的生啤酒,咕嚕咕嚕一口氣連續喝掉大半杯,這才發出啊地一聲滿足,打一記響嗝。他看向街的中心,說:「今天晚上會有事,皮繃緊點。」
大饅頭喔了一聲,搔搔眉毛。每當羊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大饅頭都會覺得自己的眉毛很癢。他確定地再問一次:「你剛剛看見啦?」
「嗯。」羊仰放下酒杯。
大饅頭又搔搔眉毛,羊仰不是每天都看得見夕陽的最後之光,平常也是跟其他人一樣看不見的。偶爾看見的時候,表示那天晚上有麻煩。大饅頭一面抓著自己發癢的眉毛一面推門進酒館,嘴裡說:「進來吧。晚飯煮好了。」
「媽的裡面又不能抽菸。」羊仰攤坐著沒動,他在吸完手中那根菸之前是不可能會起身的。小酒館裡頭傳來大饅頭的喊聲:「雲雲!不用了!今天晚上不練團!羊仰說有事!」接著一記甜美的「蛤~~討厭~~!」
他們這個業餘且沒有名字的三人樂團,固定每周二集合在饅頭的店裡練習一些古老且已經不太有人演唱的搖滾樂曲。不管有沒有客人都照練不誤,但通常是沒有客人的時候多。羊仰彈貝斯、大饅頭負責吉他,發出抱怨聲的那個女孩是鍵盤樂手。琳達克勞茲其實跟琳達雲是同樣的意思(而且是多數的雲,不只一朵),所以他們都叫她雲雲,這時候正噘起嘴巴悶悶地將鍵盤收回黑袋子內,唉聲嘆氣地站起身來幫大饅頭端菜,放聲大叫:「養羊~!吃飯~!」
外頭傳來沒好氣地回喊聲:「是羊仰!不是養羊~!」
「養羊聽起來比較可愛啊。」琳達克勞茲吐吐舌頭,墊起腳尖試圖要拿吧檯後方,最上面一層櫃子裡的紅酒。大饅頭走來朝她手背一拍:「晚上有事還喝什麼酒?」
琳達克勞茲長得非常嬌小,墊起腳尖來身高還不到大饅頭的鼻子,理了一個小平頭,左耳一整排耳洞都是閃閃發亮的小白鑽,永遠穿著休閒夾克、牛仔褲和馬汀鞋。她怏怏不樂地摸摸方才被打疼的手背,忿忿踢了吧檯一脚,罵道:「有事有事,上禮拜不是才有事嗎?哪來這麼多事啊?真煩!有事還不趕快進來吃飯?養羊~!」
但是,羊仰在吸完手中那根菸之前是不可能會起身的。快抽完了,只剩一小節,距離他熄掉菸頭大約只剩十五秒。才十五秒而已,雲雲那個三八其實沒有鬼叫的必要。
十秒。
五秒。
三秒。
一個女人從大街對岸不顧車流地筆直奔來,街上頓時響起一陣混亂的喇叭鳴聲,天色剛暗,街頭有種正要開始騷動的氣息,女人快速闖過了那份蠢蠢欲動和整條大馬路,居然完全沒事,很快地便來到小酒館外,想也沒想便將左手搭上露臺欄杆一使勁,翻跳進來,落在羊仰面前。她喘得很厲害,看了羊仰一眼,接著立刻回頭張望好一陣子,終於方下心似地吐口大氣,肩膀悄悄地放鬆,身體慢慢地蹲了下去,發呆。女人右手握著一把美工刀。
「沒事吧?」羊仰問。
女人點點頭平復氣息,直起身來在羊仰對面的木藤椅上坐下,眼睛盯著桌上那杯喝到一半的生啤酒。羊仰牽牽嘴角,伸手將啤酒杯往女人面前推去。
「謝謝。」女人說著伸出右手,手中的美工刀沒有放下,以無名指和尾指扣在手心,騰出另外三根指頭握起酒杯把手,很暢快似地大口喝著啤酒。雖然如此,老半天那啤酒卻才不過減少了一點點。大概是食道很小吧。羊仰看著。看著女人的右手。方才拿起酒杯的姿態極為自然,彷彿她完全沒有意識到手裡還有一把美工刀似地,美工刀像是附隨在她手中的肉物,手裡握著一根美工刀來進行生活小動作對她而言,似乎已經是很熟練的一種習慣。
羊仰的觀察很接近事實,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東京娜娜的右手都握著一把美工刀。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羊仰問,下巴朝東京娜娜的美工刀撇了撇。
東京娜娜停止喝啤酒的動作,放下杯子,低眼望向自己的右手,手掌攤開來露出那把藍色的裁切工具。她看向羊仰,慢慢地搖頭,重新握緊了美工刀,一面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向後退,一面用大拇指緩緩將刀片朝外推出,指著羊仰。
羊仰嘿嘿嘿很好笑似地笑了起來,手中那根菸早就燒完了,於是隨手一彈,笑著問道:「小姐,妳該不會隨時都帶著一把美工刀,用來殺壞人吧?」
「關你什麼事?」
「還真的喔?妳真的隨時都帶著一把美工刀喔?哈哈哈哈哈!」羊仰笑得很樂,「那妳通常什麼時候才會放下來?洗澡?睡覺?」
「這刀子就是我,幹嘛放下?」
「拿著一把美工刀怎麼洗澡啊?洗頭呢?」羊仰大笑不止,他對於自己想出洗頭這件事情覺得很得意,洗頭大概是拿著美工刀最難以進行的事情吧?沒錯沒錯。羊仰一得意就笑得更開懷了,然而東京娜娜顯然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也沒有露出被觸怒的樣子,反而忽然顯得有點悲傷。她淡淡地說:「謝謝你的啤酒,雖然已經變苦了。」
「變苦的啤酒還是能解渴,喝多了也是會醉。」羊仰不笑了,他看著東京娜娜一副要離開的模樣,「做愛呢?打電腦呢?看起來麻煩死了。」羊仰一面說著一面起身離開了木籐椅,手臂卻忽然一揚,不知怎地便從身後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刷地朝女人砍去。
東京娜娜覺得一陣刺骨的冰涼劃過她緊握美工刀的拳頭,也順勢劃過了她的身體。她震驚地望著羊仰暫時失去反應,失神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身體完好如初。
看向緊握的拳頭。
毫髮無傷。
唯有手裡的美工刀化成碎片,一半撲簌簌地落地,一半還沾在手心裡。
東京娜娜打開手掌看了一會又看向羊仰。羊仰提著那把大刀,露出微笑。
小酒館的門咿呀地自內推開,琳達克勞茲探出身來不耐煩地說:「很煩內!叫了老半天還不進來!」接著看見羊仰手中的大刀,察覺一旁的東京娜娜,立刻露出希望的表情問羊仰:「欸?今天晚上的事情就是這個嗎?」
大饅頭站在琳達克勞茲的後面探頭探腦,同時抓了抓他的眉毛。
「想得美。」羊仰說著將刀子往身後一插,那刀子像是插入了肉裡般地,迅速一截一截地沒入了他的後頸和肩膀的連接處,直到連刀柄都消失不見。
琳達克勞茲失望地後了一聲,轉身推著大饅頭進屋,羊仰伸手搭住半開的門,往裡面走,嘴裡拋下一句:「進來一起吃飯吧。」
門咿呀地關上了。身旁大街上的車流聲忽然巨大且立體了起來。先前彷彿一切的一切都瞬間寂然了似地。東京娜娜的內心頓時出現無比的空曠原野,風毫無阻攔地不斷吹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或停歇。
非常有趣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