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如此這般地安靜著

下雨的冬天

和

濕淋淋的城市

會動的

還是不會動的

躺在桌上睡覺的那個

或者跑來跑去的那個

有時候去書架

有時在口袋

夜晚趴著床頭當鬧鐘

白日縮進包包到處走

都是

一樣的

安靜沒有太大不同

原來

電話機

它們也知道什麼叫

冬眠

＊　　＊　　＊

今天再來說說關於電話機的事情。

上回提到家用桌上型電話這種東西，使用的人越來越少了，像我的桌上型電話，說起來會響的情況只有兩種。一是爹娘找我。二是中華電信通知說繳費期限已過。

前陣子，為了把一個早就該結束的文字工作盡快結束，以及某種無法說明的微妙原因，我把自己關在家裡，除非必要不出門，除了爹娘打來以及工作上的必要電話之外，其他一概不接聽，ＭＳＮ也從來不上，就連Ｍei在跨年的那一刻打來的電話都沒接。我和Mei向來是會在跨年時分打電話給對方的。這已經是好幾年的例行儀式了。而今年我居然連那通電話都沒接。

大約兩三個禮拜的時間，宛如獨自去了一顆非常非常遙遠的星球那樣地，我把自己關在家裡。我在那裡過著除了寫稿以外便是看電視的日子。說是看電視，其實是看DVD。因為這顆星球上的電視機既沒有裝cable也沒有天線，但卻很幸運地，有朋友送的幾套美國影集，叫Weeds，講單親媽媽賣大麻的故事，很好看，朋友一次送了四套。沒有在寫稿的時候，我就攤在沙發裡或者坐在地板上，一面無窮無盡地吃著各式各樣的東西一面無日無夜地看美國影集。

當然我事先就一次買來好幾天份的食物量堆積完備，就像準備過冬的螞蟻和花栗鼠那樣，這當中，還有叫過幾次外送麥當勞來吃，外送披薩也叫過一次。總之除非萬不得已不跨出家門。每天起床以後便宛如遊魂般地穿著睡衣一直穿到睡覺，真的實在斷糧了，便在睡衣外頭直接套上羽絨大衣，一遮遮到膝蓋下，然後套上長筒靴，最後戴上口罩，提起該倒的垃圾打開家門。出門後也不多做其他無謂的停留。倒垃圾，買食物，回家，就這樣，中間絕對沒有別的。

之所以戴口罩出門，是因為我所居住的這一區，同時也住了不少劇場界或舞蹈圈的朋友，雖然極少，但偶爾還是有在街上巧遇的時候。通常我非常欣喜於這樣的巧遇，但在那兩三個禮拜當中，卻無論誰也不想碰見，於是戴上口罩出門。

非常奇妙地，戴著口罩走在街上，會讓我有種穿了隱形披風的錯覺。雖然實際功效差很多，但由於我沒有隱形披風，隔壁也沒有住著哈利波特可以跟他借，所以至多也只能做到口罩的程度。

其實我有認真想過更周全的行頭。比方說，除了戴口罩之外，頭上再加個棒球帽，把帽簷壓得低低的，最後再戴上墨鏡。這麼一來，就幾乎可以媲美哈利波特的隱形披風了吧。無論是誰都認不出我來的吧。

但實際這麼穿戴起來以後就會發現，那根本就是銀行搶匪的標準制服，而且還是比較復古，比較遜的那種菜鳥搶匪的裝扮。墨鏡、口罩、棒球帽。這付模樣走在街上恐怕只會比平常的任何時候都還要來得引人注目。更何況，即便我真的穿成這付模樣走在街上，還是很有可能被朋友認出來。

比方說，去年夏天某個炎熱的午後，我在巷子裡往捷運的方向走著走著，居然聽見天空傳來「黃～小～貓～！黃～小～貓～！」的呼喚聲。抬頭張望了半天，天空一直繼續在喊著：「這邊～！這邊～！」終於地，我看見附近一棟大樓高處，有個男人正在用一種非常熱情與天真的姿態對我大力揮手，那是劇場演員／導演／編劇／大學講師，我的朋友吳士偉先生，站在自家十一樓的陽台上，身上只穿著白色汗衫和內褲。

然後我們兩個就這樣一個站在十一樓外，一個站在巷子馬路邊，一上一下地來回喊著寒暄了一番。除了吳先生身上的內褲之外，那實在是非常令人喜悅的小相逢。我問他，從上面往下看怎麼還認得出我來呢？看不到臉呀。吳先生說，看走路的樣子走知道了。

黃小貓走路的樣子好像有很多人都認得。我自己沒甚麼特別感覺，但據說很好認。因為走路的樣子而被朋友遠遠認出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換句話說，就算哪一天我真的戴上墨鏡、口罩、棒球帽，然後去搶劫銀行的話，即便我有辦法突破所有黃小貓手腳不靈活的先天障礙，克服了腦袋總是計畫不週全的缺陷，從而大膽、巧妙且俐落地搶到了金條金磚，並且順利逃脫，最後，還是很有可能被我朋友指著銀行錄下的影像大喊：是黃小貓！這個是黃小貓沒錯！

然後我就會被警察抓去關。搶了再多錢也花不到。

但這還是比較好的情況。更糟的情況是，在銀行顧客當中，那些被我用槍指著蹲在地上的人群當中，就已經有了我的朋友混在裡面。正當我在對銀行經理很豪邁地大喊著：「金庫！我要那些零散鈔票幹甚麼？！以為我剛出來混的嗎？給我打開金庫！」接著順便給銀行經理一記教訓式的槍把手搥頭，這時候，那些將雙手放在後腦勺，蹲在地上顫抖的陌生人當中，忽然有個聲音說：「黃小貓，妳幹嘛穿成這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真的太令人洩氣了。

然後我還是會被警察抓去關。而且根本還沒搶到錢。

所以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資格當銀行搶匪。再窮都沒資格。

於是在那兩三個禮拜的閉關時光中，臨到非出門不可的時候，我只是意思意思地戴上口罩，沒有再多加上墨鏡和棒球帽來冒充銀行搶匪，而即便戴上了口罩，走路的時候也都把頭低低的，前進的來回沒有多餘停留，隨時深怕在某一個偶然的角落會有人光是看見我走路的樣子便冒出來跟我說：「黃小貓，妳生病喔？幹嘛戴口罩？」

然而，雖然我沒有硬著頭皮當銀行搶匪，也沒有被誰認出來，也沒有警察來抓我，我卻，自己將自己關進了十六坪大的監牢當中。

在一個除了廁所之外沒有其他隔間的，長方形密閉空間裡頭，將自己連續關閉兩三個禮拜，那不是開玩笑的，大約從第三天開始，就開始能夠約略感覺到「坐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到後來，那已經跟有沒有事情可以做，是不是覺得無聊沒有太大關係了。那只是純粹地「我想出去」的渴望在心裡滋長。我受不了啦。我想出門。我想去玩耍。但我壓抑著這份渴望繼續將自己關閉著。

世界的存在和我的存在之間，漸漸生出一層半透明的水膜。

窗上的霧氣，溫養著無聲無息的甜蜜。

電話機不再響起。

深夜裡把椅墊拿進浴室，擺在浴缸旁邊的磁磚上，坐在上面，兩腳泡進熱騰騰的水裡頭，發出啊的滿足聲，然後打開《村上朝日堂》一篇一篇慢慢地，有滋有味地讀著。

影集漸漸地都看完了，稿子繼續著，而在那充滿大量空白的生活裡頭，幾乎完全不說話的沉默日子當中，我開始發現自己很清楚地進行所謂思考這個活動。或許那思考的質和量，不見得就比往日來得高明或巨大，但會很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大腦活動。身體裡頭一面焦躁著想要往上跳，卻也一面緩緩沉澱出許許多多過去全都混雜成一團的微粒。像一台關掉了空氣機的水族箱一般。顏色逐漸分出了層次。

朋友們打了幾次電話，傳了幾通簡訊，留下幾句msn招呼語之後，發現我完全沒有任何回應，也就慢慢地不再出現了。

我還是經常打開msn，單純只是想看看朋友們的存在而已。也上自己的網站，也去朋友們的部落格瞧瞧，也會點選各式各樣的網路新聞來看。世界對我來說並沒有消失，是我將自己從這世界消失了去。

前天，我和V去看了梅蘭芳，昨天則和Tim去看了閃靈俠，在那之間還去逛了書店，去買了一件浴袍，去挪威森林寫手札，單純只為了在那裡喝杯美式咖啡同時點燃Marlboro涼菸，因為以後就不行了。雖然，前後看得都是很不怎麼樣的電影，但是沒有關係，重點不是電影，重點是出門看電影。如今我可以說是已經出關了，朋友打電話來也不會避而不接了，但很奇怪地，原本打算要在一月十一號之前去唱歌、去跳舞，找朋友到處批哩啪啦地玩耍一番，現在卻都忽然覺得，其實也還好嘛。我還是沒怎麼打電話，而電話機也依舊抱持著沉默，同時為了某種我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原因，我打開了msn卻還是不上線。我想，就像坐牢太久出來以後需要重新適應社會那樣，不管是電話機，還是我的心，都還有點不太適應外面的光線和頻率吧。有一部分，都還在水膜裡靜靜地不願意出來吧。

尤其現在是冬天。而且這陣子又常常下雨。冷冷的雨水所覆罩的世界，沒有什麼比這更適合沉寂在穴中冬眠的了。

每當從外頭回到家的那一刻，打開燈，關上門，都會發自內心地湧出一股放鬆下來的安適感。

啊

啊

溫暖的木頭地板

淺淺蘋果綠的牆

開滿小紅花的米黃色天花板

和

開滿小紅花的沙發

金黃色的光

在廚房

在玄關

查特貝克唱著關於月亮的事

粉紅色椅墊到處躺

在地板

在沙發

「啊，還是我的窩最棒呀，這世界要禁菸就讓它去吧。」

貓於是笑了

最後。

關於電話機，以及兩三個禮拜坐牢的一點小小心得，那就是，電話機這種東西，是活生生的玩意兒。你一直一直不理它，久了它也就不理你了。真的是這樣。

但無論如何，我總算是已經「出來了」。至少不會戴口罩了。

至於戴口罩搶銀行碰到朋友這件事，方才認真揣想了一番，如果有人蹲在地上開口說：「黃小貓，妳幹嘛穿成這樣？」那這人應該會是Mei，或者我其他四個姊妹淘。不會錯。

如果是劇場演員／導演／編劇／大學講師，吳士偉先生的話，那麼情況應該是這樣的：

「金庫！我要那些零散鈔票幹甚麼？！以為我剛出來混的嗎？」銀行搶匪一面喊著一面拿槍柄用力往銀行經理額頭敲下去，算是一種警告，「給我打開金庫！」

「就是嘛！快一點！」蹲在地上的客人當中忽然有人大喊：「黃小貓！我也要！」這人說著咚地跳出來，還把雙手很神氣地插在腰間，「誰敢動！我就用我的肚子頂死他！」

當然，他身上只穿著白色汗衫與內褲。於是眾人都感到非常恐懼。包括黃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