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忽溜焉地不曉得為什麼，好不容易讓人展臂歡迎的寒流又沒了。當然，隨著寒流來襲而終於被釋放出來的冬季氣息，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簡直就像是被樹上的熊給一口吃掉似地。

舞台演出工作暫告一段落的午後，在朋友來訪之前，趕忙將家裡盡量打掃一遍。也不先將睡衣換下就開始趴到地上去，先把家中兩個長髮笨蛋所滿地掉落的頭髮以及累積了一整個禮拜的灰塵，用衛生紙大致擦捲起來，再用濕抹布把每一塊白瓷磚都給塗乾淨。洗兩批衣服，收疊上一批晾得有點太久的衣服，總之，在做家事的過程中，從頭到尾身穿那件起床之後沒打算脫掉的黑色凱文克萊細肩帶睡衣。朋友們來了。客廳內有穿長袖的，圍領巾的，就我一人還是繼續穿著細肩帶睡衣，直到傍晚時分溫度稍微開始下降這才走進臥室套上一件米色粗毛外套。

我忽然非常懷念兩年前的此刻，巴黎的冬天，羅馬的冬天，總之都確確實實是冬天，在略為不平整的石舖街道上每踩一步都有冰冷的痕跡。不，不需要巴黎或羅馬，不需要兩年前。一年前。一年前的台北的此時的我，也已經將厚棉被給摘了出來，電暖爐放在角落，深夜點起蠟燭縮在大毛衣裡頭喝熱咖啡寫日記，冬季的味道逐一在天空下滴漏、累積、蔓延，使得台北城市角落的某一個單身獨居女子得以和冰冷空氣相戀，且自其中孕育出屬於她與冬天的愛的結晶與溫暖。
如今，獨居和單身的日子也都跟著冬季一起被熊吃掉了。厚棉被始終塞在儲藏室的床板下，電暖爐也一直擱在看不見的牆角。有了另一個顯然也不太怕冷的人類體溫相伴，用來睡覺的雙人床上只要兩條涼被就足夠。深夜喝咖啡會被揍，點起蠟燭則變成有刻意浪漫的矯情和嫌疑，當然一張又一張過於陰沉或者吵鬧的電子音樂CD也因為具有濃烈的獨身情調卻不太適合柴米油鹽之家常對話，而在綠色或白色木頭書架上沾染一天比一天厚的塵埃。

總之，對於冬天被樹上的熊給一口吃掉這件事，我實在是非常遺憾的。
連同掛在牆壁上的那一件黑色外套、白色羽毛外套、磚紅色假皮外套，各個都帶著滿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神情跟我一起感到遺憾。由於冬天被吃掉了，所以我們都對於眼前這個季節感到非常的困惑。它應該是冬天，卻又實在長得不像冬天；它的模樣是春天，偏偏又不是春天。也許是因為最近連續上映了兩部魔術師的電影，所以現實世界裡的一切也都跟著被魔術給欺騙了的緣故。魔術和魔法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是幻覺，是假的，後者是現實，是真的。神因為人類太不聽話所以就派了季節魔術師來欺騙大眾，只可憐了其他無辜的萬生萬物也因此慘遭牽連。聽說，紐約的櫻花就是誤以為春天來臨而愚蠢地歡笑綻放。

春天是假的。正如冬天也是假的。

我笑櫻花蠢，又笑其他人荒謬，卻不知是那些相信假春天而綻放的櫻花比較笨呢，還是那些相信了假冬天而硬要穿上美麗冬季外套的人們比較笨。或許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在以美麗為前提的號召之下都是可以被笑笑過去就算了的。

於是我笑著笑著，繼續穿著不知算是春或夏還是秋的衣裝笑櫻花，笑別人，直到忽然被另一個終結了我的獨居單身冬季愛戀的笨蛋大聲提醒：「聽說有人之前感冒才剛好不久！」這才意識到自己只是在傻笑，乖乖把臉弄正，轉身去套上比較保暖的外衣。

寒冷是幻覺，正如溫暖有時也是幻覺。這真是一個自由心證毫無規則可言的怪異年代啊。

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吧。只要不感冒就好了。

想開花就開花吧，管它是冬天還是春天。

唯有我與冬季的孤獨浪漫愛戀從來就不在我的掌握之內。

於是我一面穿上外套一面嘆息，一面繼續懷念被熊吃掉的冬天一面轉身看見神所派來的季節魔法師，正躲在路燈下的陰影處，露出一個「哈哈，活該」的該死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