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女演員阮文萍臨時因家人生病無法參與而找來黃小貓當救火員的銀河鐵道之夜上海演出，已在前日全部結束。昨天早晨六點，眾人在旅館門口集合搭上巴士，去到機場，飛離上海，留下還得繼續赴北京演出的徐華謙、單承舉、岱岱，以及轉赴雲南進行其他工作的導演李建常。


車窗外
沿途陌生城市的街景依舊與我相互不識
灰色天空彷彿隨時都能滴出水分


這趟上海之行我哪裡也沒去，只除了菜色美味的小白樺、劇場對面的巴里昂卡咖啡館，以及和一家大潤發很像的大型超級市場，其他，便是從旅館到上海話劇院的一條小巷，每天讓我從這端走到那端，又從那端走回這端。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那已經不重要了，不管怎麼樣，上海都已經像一場忽然被敲進大腦的夢境一般地結束了。榔頭已經拿走，只剩下夢境的表面紋路和其他東西共同併擠在頭皮上，存在著，卻還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三十三歲生日那天我飛過海洋，隨著天空的移轉，一夜無眠的腦袋逐漸下沉，然後終於拖著鮮紅色大皮箱抵達台北，回到河水邊山坡下的小公寓，打開了我的家門。

回家的感覺很好。尤其出國前才剛剛將家裡打掃過。將金黃色的燈光打開，脫下襪子，暫時把大紅皮箱留在客廳不去整理，讓雙腳踩著光滑的地板走進房間，兩個紅色枕頭兩個藍色枕頭以及一個粉紅小抱枕，都在可愛雙人床上乖乖依偎著舖疊整齊的棉被。立刻，為自己泡了熱咖啡，手機傳來朋友們祝賀生日的簡訊。這整個城市，則在政治運動裡面沸揚著。

我不時聽見音樂。

銀河鐵道之夜是一齣由作曲家櫻井弘二以鍵盤帶領著大提琴手、小提琴手和黑管樂手在現場演奏的多媒體音樂劇。這裡的音樂劇指得並非是演員會唱歌的那種，而是音樂本身在劇中除了抒情之外也擔任敘事的角色。流轉的影像四面環繞，從黑白城市建築到鮮綠大草原、宛如光速般的線條以及漫天而落的白色雪雨。是則關於一個男孩的靈魂搭上銀河列車，遭遇同伴之後又回到孤身一人的故事。

由於是舊劇重演，在出發前只排練兩次大家就提著行李上飛機了。身為臨時被找去當救火員的我是一直到了上海話劇院，才親臨原本只能在家中DVD影像反覆觀看的畫面。

像這樣以視覺和聽覺為主的演出，對於在舞台上的表演者而言（或者對於容易過度感性的黃小貓而言），魔幻效果是非常強烈的。每當我在音樂聲中，自黑漆漆的後台掀開黑布踏入四方盒子劇場，便像是踏入了另一個並不存在於這現實中任何角落的空間。

那是一場旅程，火車前進的聲響在段落與段落中響起又消失。

三十三歲生日那天，我獨自回到台北家中，不時地，聽見身體深處傳來櫻井弘二的音樂。

簡直就像一隻剛剛踏入池塘的鴨子似地，其他的天鵝們由於早已在這池塘戲水過了，這次噗啦跳進來嘩嘩拍打一番，時間到了紛紛上岸抖抖水便又各自去了其他池塘。只有我這隻醜鴨子還在發出咦？這水好涼呀，哇！這浮萍好軟喔，欸？這樹的倒影好清晰哪，啊！這裡小魚好多啊！如此這般的種種讚嘆聲。然後就被推上岸了。跟著大家離開了。

因為妳是一隻救火醜小鴨呀。妳本來就是因為池塘旁邊那棵樹不小心著火了才被叫喚過來的。妳不是真的屬於這裡。這裡是天鵝們的池塘。樹木們如此對醜小鴨說。

由於這樣的緣故，救火醜小鴨和池塘的之間愛情並沒有時間經過漫長的鋪陳、艱苦的跋涉、模糊曖昧的流轉與滋長，而是一見鍾情。

並且，在一見鍾情後，池塘就消失了。

啊不要想太多啦，池塘原本就不存在。天鵝或許會這麼安慰。

或者。

妳搞錯了啦，妳不是在和池塘戀愛，是在和天鵝戀愛啦。放心放心，天鵝並沒有消失，只是得去另一個大池塘而已。

但是。

醜小鴨望著樹木們所包圍的一片空洞不禁如此喃喃自語。

但是我才剛剛到這個池塘啊。

生日那天我在飛翔於白雲之間的過程中，不時，聽見來自銀河的音樂。

離開上海的前一個夜晚很悵然。悵然的究竟是因為還沒看見這個陌生城市就必須離開呢，還是因為演出就這樣結束了呢，或者是因為要和一起工作的男友暫時分開呢。顯然都有吧。

生日那天我在河水旁邊山坡角下的89號四樓之四內，不時看見池塘的水光。

深夜裡，牆上映著我一個人的影子。
生日快樂。牆說。妳現在幾歲？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年來我一直在告訴人家我三十三歲。三十三歲的那個凌晨在上海旅館內，數算一下發現自己這才三十三歲嚇了好大一跳。「欸？我現在才三十三歲欸！」沒想到居然能夠說出這種話來，年過三十了還能用「才」這個字來說年齡，也多虧了自己的糊塗腦袋和這一年來的誤會。

我現在才三十三歲欸。我笑著對牆說。

生日那天如果要出去玩耍是可以的。能夠約見面的朋友們會說好。連弟弟都打電話來問要不要出去。但是我坐在牆邊不動。因為一夜無眠之後的腦袋已經下沉到流沙深處了。V來訪聊至午夜，在她離開後，我用僅剩的一點點力氣和意志盡快洗完澡回到房間，躺到可愛的床上和枕頭堆裡，讓牆繼續包圍著我，陪我一起聆聽流沙深處偶爾傳來的音樂聲。

很可惜沒有好好過生日。牆說。

有啊。我微笑小聲地說。生日不是剛剛過了嗎？

妳知道醜小鴨故事的結局吧？牠後來變成天鵝了。牆說。

是嗎？我望著牆上的影子。可是怎麼看都還是醜鴨子的模樣呀。怎麼回事？

妳以為。牆說。在我懷裡的這個身影，卻是天鵝。

是嗎？為什麼我看不見呢？

明明確實存在著的妳看不見，偏偏一直看見那已然消失的池塘水光。牆說，這就是妳的毛病呀。

因為，我是用自己的身體確確實實地感受到那個水呀。我在睡意邊緣辯解。至於你懷中的天鵝卻只是影子而已。

身體啊。牆抱著我的影子點點頭。那麼靠過來一點，當我們之間沒有距離的時候影子就消失了。

於是我睡著了，在夢中與牆緊緊相互擁抱著。柔軟且溫暖。


樹木們圍繞著一個空洞
那裡曾經存在著如今已然消失的池塘
池塘裡有銀河的音樂
補鳥人的好吃糖果
掛滿枝頭的青色氣球
無盡奔逝的時光
以及漫天而落的雪花
唯一的神在尚未抵達的終端等候所有旅人
然後廣播響起
要那獨自遺留的靈魂回到翻滾的紅塵去尋找活著的幸福
於是
一隻醜小鴨跌回岸邊
身體尚且濕淋淋的


劇作家在劇中說，要去尋找眾人的幸福

我卻在澳門的機場大廳內一面向前行走一面毫無理由地忽然唱起那首爵士老歌

When~~ you find her, build your world around her.
Make~~ someone happy.
Make just one
have to hug you.
Then~~
you’ll be happy too.

能夠讓一個人
儘儘一個人
真正地
幸福
就已經是非常不容易而且了不起同時極為
珍貴
的事情

或許這便是醜小鴨和天鵝們的不同之處

三十三歲那天我如此覺悟


都說了妳不是醜小鴨，是天鵝啊。牆抱著那隻自以為是鴨子的貓很溫柔地說。
是。我是醜小鴨。我是很可愛的醜小鴨。我在夢中固執地喃喃自語。
好吧。牆嘆氣。沒關係，妳是全世界最可愛的那隻醜小鴨。然後很小聲地自言自語，等著看吧，我會繼續不斷告訴妳妳是天鵝，直到妳相信為止。
顯然牆的固執不下於我。
但是我沒有聽見。我已經睡著了。睡著的時候就回到遠方森林的深處，在樹木的環繞中，已然消失的池塘依然存在著，月下靜靜。


女孩的靈魂隨著鋼琴的引領緩緩地歪斜行走
海潮的聲響隨著大提琴揚起
銀河鐵道上
列車經過一站又一站
旅人們偶爾打盹
夢的永恆在於
只要記憶存在便永遠不會消失

以及
這一切其實都是
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