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3 01:52:16黃小貓Sasha Limen H.


下雨了。我抬起頭。雨水正沿著雲的邊緣穿過天空,落入城市。

很快地就一整片批哩啪啦地蓋滿了我的世界。

午後的天光瞬間陰暗下去,我連忙將陽台的衣服收進屋子裡。客廳的空氣頓時充滿雨的味道,原本停滯的風也川流了起來,從紗窗外一陣又一陣地滑翔過肩,循著浴室外的走廊一直穿入了我的房間。

將衣服拿進房間放在床鋪上,一件一件地摺疊。一邊做著這些事情,一邊望著放置在角落的畫。該把它們收起來才行。我想著。雖然不見得每一幅畫都和我對旭慶的心情有關。不過。

我將摺好的衣服放進衣櫥,站到畫前面蹲下去,一張一張翻閱。

還是挺多的。和旭慶有關的部分。

當初以為只要將那八幅畫送出去給旭慶就可以得到解脫,那時候,我沒有見到旭慶。我在他的家門外佇立了很久,聽見他房間裡傳來的電視機聲響,終於還是將畫擱在門口離開。並且滿心以為,從此以後拿著蠟筆的那隻手,將永遠與旭慶無關。
然而治癒的過程卻比想像中還要漫長。並不是一場儀式性的動作之後就可以把桌上的香灰都掃盡,收下所有祈禱的器材,然後從此悠悠哉哉地乘涼而已。

春天來了。我繼續每日剃著光頭。

夏天來了。我繼續每天剃著光頭。

然後夏天又來了。

沒想到居然已經過了一年。我一面有些驚訝的想著一面將手中摺疊好的衣服分類置入衣櫃中,關起來,望著那一無所有的白色門板。去年,紅男曾經在這裡存在過的事實簡直就像一場夢似地。將額頭靠上去,也只是木頭的堅硬質地在空白的腦殼前面成為一堵牆。

看看鬧鐘已經快五點了。我離開房間內心埋怨著自己,好不容易今天公司讓我休假,原本打算要出去逛街的,結果居然在家裡混到現在哪裡也沒去。

五點十五分。

做一份單人的晚餐,煮一杯單人的熱咖啡,切一塊單人份的蛋糕,打開一本書……

好無聊的一本書。三分鐘後放下書本打開電視。

……好無聊的電視節目。五分鐘後轉台。

六點四十三分。

再轉台。
再轉台再轉台。窗外的雨水繼續嘩啦嘩啦盡情奔放地滾落著。


昨天晚上旭慶忽然打電話來,說今天晚上想要過來一趟。

我說好。

「我下班後過去,大約八點半到。」旭慶說。


那真是非常令人懷念的聲音。旭慶的聲音。旭慶的聲音有種乾爽的質地,非常適合在充滿陽光的草原上傾聽。以前,旭慶經常用這種聲音說各種笨蛋似地笑話,把我逗得很樂。對許多人來說,我好像是個過於嚴肅的人,雖然沒有人真正這樣跟我說過,不過只要一身處人群,就能夠感覺到別人對自己的感覺。簡直就像是整個身體被套入一張用厚紙板做成的特大海報般那樣,無論是說話、笑、動作,一切都變得有點僵硬和不靈活,一邊羨慕著其他人的流暢一邊偶爾試圖想要加入那個順利的流動裡面,卻立刻感覺到海報本身缺乏彈性的限制。

喂,其實我不是個那麼嚴肅的人啦。有時候也會很想要這樣喊著把身上的海報脫下來。然而穿著海報,做任何動作都不太方便,當然也包括把海報脫掉這件事情本身。

旭慶大概是由於輕微近視卻向來不喜歡戴眼鏡的關係,所以沒有看出我身上穿著海報。或者對他來說,身上穿著海報的女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吧。海報裡面是什麼呢?對。旭慶就是會有這種多餘好奇心的人。同時又帶著無所謂的態度,總是刷刷刷地就可以把我身上的海報給撕掉了。

用那種適合在充滿陽光的草原上傾聽的乾爽聲音,隨便說著無聊的笨蛋笑話,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笑著笑著,身上的海報就一邊震動著一邊化成細屑窸窣掉落。

自從旭慶離開之後,我身上的海報似乎變得更厚了。好幾張疊在一起,套在身上。就算不出門不和其他人相處,自己都覺得很不方便。每每走在街上,就會有種違和感。畢竟是個全身套著厚海報外加一顆光頭的女人啊。

距離旭慶來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忽然想到,趕緊走進房間把地上那些畫收進衣櫥裡。

其實將那八幅畫送給旭慶之後,雖然不是立刻,然而慢慢地,我的心情終於比較能夠從那些椎心的思念中釋放出來了。現在的我還是經常會想到旭慶,然而那是與其形容為想念,不如說是宛如對逝者的懷念般更適切的心情。尤其是畫畫的時候,我經常會產生那種心情,很放鬆地一邊想著他一邊畫。雖然還是光頭一顆,但已經是和之前不一樣的狀態了。我。

已經是一個嶄新的我了。我如此深深相信,直到再度聽見旭慶的聲音。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聲音,可以具有改變一切的決定性力量。摧毀或者拯救,安撫,或是鞭擊。

所有戀愛中的人都知道。因為知道,於是深深地震驚。原來一切還沒有結束。我感到震驚且絕望。

旭慶的電話是在昨天晚上十點多打來的。「喂?我是旭慶。」他用明朗的語氣這麼說。

「咦?」我有點嚇一跳。心臟立刻砰砰砰地快速跳動了。
「在忙嗎?」旭慶說。
「沒有。剛洗完澡。」我說。聽著旭慶的聲音。旭慶的聲音。
「好久不見呀。」旭慶說。
「嗯。對啊。好久不見。」我朝著空氣自己點點頭。
「最近在忙什麼?」
「老樣子。」
「有沒有交新的男朋友啊?」旭慶笑。
「……問這幹嘛?」
「沒有啊。關心一下嘛。」旭慶無所謂地說,「對了,妳明天晚上有空嗎?」旭慶說。
「欸?」砰砰砰,「有啊。」砰砰。
「我明天晚上去妳那邊一趟,方便嗎?」
「方便啊。」砰砰砰砰砰砰砰。
「我還有一些東西在妳那邊對不對?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想去拿回來。可以嗎?」

可以嗎?

「好啊。」我說。砰砰的聲音已經不見了。

「那我下班後過去,大約八點半到。」

「好啊。」

「好。那明天見。拜拜。」旭慶很有精神地道別,掛掉了電話。

我也掛掉了電話,望著電話,彷彿那上面還有著那已經消失的旭慶聲音的殘痕。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有選擇餘地的話,我希望這通電話從來就不曾存在。如果可以的話,如果有選擇餘地的話,我希望明天的約會自動消失。其實我應該要自己把那些東西整理出來寄給旭慶的,如果他想要拿的話。

但是旭慶的聲音已經出現了。聽見了之後,只能毫無辦法地渴望能夠繼續繼續聽下去。就像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放棄明天能夠見旭慶一面的機會一樣。

那毫無心事般地聲音啊。好像我已經成為一個和任何普通朋友沒有什麼兩樣的人了似地,狀態單純的旭慶的聲音。我恨著那個聲音。

由於驚覺到自己的情緒反應,我開始感到憤怒。越是對自己的在意感到憤怒,就越是對旭慶的坦然生氣了起來。越是氣旭慶,就越是氣自己。簡直就像是在空氣中對著自己的影子搏鬥一般沒有結局的戰爭。

同時,明知道只會讓自己更加失望,還是沒有辦法阻止內心那逐漸生起的盼望。
多麼希望多麼希望,多麼希望自己可以真正地在風雨中張開翅膀毫不顧忌的狂飛啊。多麼希望我可以將深處所有對旭慶的心,都化成一根具體的釘子,真實地握在手裡,完完整整地拔除。

多麼希望重新回到旭慶身邊啊。

雨依舊不斷地下著。紗窗下面的地板上沾著些許水滴。八點了。

起身關掉電視,把客廳稍微收拾之後,我換上一件米色洋裝。對著鏡子照了一下又覺得似乎太刻意。脫下來改穿牛仔褲。還是覺得不滿意。重新換回原本的家居服,卻忽然想起這條短褲明明是旭慶以前留下來的嘛。昨天晚上整理的時候居然遺漏了。

門鈴聲響起。我急急忙忙脫下短褲套上牛仔褲。帶著算了算了的心情,把短褲快速摺疊放進準備要交給旭慶的袋子裡。讓他自己回家洗吧。


八點三十七分。


「哈囉。」旭慶站在門外,咧開笑嘴。肩膀上有雨水的痕跡。
我在一種尚未充分準備好的狀態中望著旭慶,感到措手不及的慌亂。
「哈囉。」我說,幸好還笑得出來。
但是旭慶的笑容已經消失了,他正用非常震驚的表情盯著我的光頭。

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盡量讓自己用這樣的表情回望著他。

「什麼時候變成光頭的?」旭慶嚇得連聲音都變了。
「前幾天忽然心血來潮。」我說,「不錯吧?」
旭慶猶豫了一下,顯然還有問題卻不知該不該問出口,最後決定點點頭說,「妳自己喜歡就好。」

我很喜歡。但如果我知道我們今天會碰面,早在三個月前我就會開始把頭髮留出來。而如果不是因為我太想要又太害怕見到你,我也不會緊張到忘記自己這顆光頭會嚇到你。

總之理光頭不是因為你。我繼續努力用這樣的表情望著旭慶。

「欸,」旭慶說,「我不進去了,車子有點難停,找不到停車位,所以就先暫時停在樓下門口。」
「喔。」我點點頭,「那我把東西拿給你。」說完急急忙忙地轉身去拿袋子。
「謝啦。」旭慶從我手中接過袋子,看著我的光頭,「幸好妳頭形還滿漂亮的。那我走囉,改天有機會再聊吧。」
「嗯。」

旭慶伸出一隻手,朝我張開掌心做出道別的手勢,轉身去按電梯。
我望著他佇立在眼前的身影,就是沒辦法把門關上。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裡面那條紅色短褲,我穿過了,還來不及洗。」
「喔沒關係。」旭慶打開袋子朝裡面望著一眼,然後笑嘻嘻地看我,「該不會是剛剛才脫下來的吧?」

憤怒的感覺再度瞬間襲來。他竟然可以這樣無所謂地開這種玩笑。「沒有啦。」我笑著說,「前幾天穿的,只是還來不及洗而已。」

電梯門打開了。

「拜拜!」旭慶很簡潔地發出爽朗的聲音,走進電梯。

「拜拜。」看著電梯門緩緩將旭慶的身影合閉掩蓋,我轉過身來,牆壁上的掛鐘顯示著時間,八點四十六分。


連十分鐘都不到。


我已經不會哭了,然而窗外的雨聲卻一直落到天荒地老,連綿不絕,彷彿是一切的誕生與盡頭般永遠不會結束,將要如此耐心地覆蓋所有,直到海洋緩緩擴張成無限。

我想著,我應該要去一個沒有雨水的城市才好。

然後坐在客廳裡,良久良久,持續聽著窗外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