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04 09:35:30黃小貓Sasha Limen H.

能量在無


剩下不到一個禮拜了。

自從與男人相識,日子都在數算的斤斤計較狀態中度過。算著還有多少日子可以在一起,算著還得等多久才能見面。

昨天晚上男人坐在咖啡館裡對我說他最近總覺得自己離開了自己。

我關上電腦。那篇上次沒有寫完的,有關食蟻獸的那篇日記散文半小說,我很滿意自己有不懶惰地好好繼續將它完成。並且,在重新讀過又繼續寫下去的過程中,文章本身有了預期之外的小小驚喜出現。

男人的臉頰上有凌亂的鬍渣,頭髮長了也懶得剪,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之後就隨便用一個女人用的小髮夾,將耳朵以上的頭髮在後面隨便夾起來,變成很像土匪的公主頭。他穿著老舊過時且已經嚴重歪斜變形的灰黯毛衣,外面則罩上一件沾有不知什麼東西已經洗不掉痕跡的便宜二手西裝外套。他剛剛從學校下課步行來到咖啡館和我碰面,為了省錢的關係即使坐下了也不點杯熱茶暖身。男人原本學的是電影,畢業之後工作一陣子發現自己想當記者,所以又開始去唸新聞。男人一面抽著他的駱駝牌香菸一面說到對於「單獨一人」的莫名恐懼,對生活本身的焦慮和無力,以及對自己的無所適從。

我試圖和男人分享我的生命經驗,但一切都沒有辦法真正幫助什麼,我很清楚。離開咖啡館之後在飄著細雨的黑夜中走過寒冷的風與街,車子偶爾駛過空空的馬路,橡皮輪胎將潮濕的柏油路面輾出具有黏度的特殊聲響。為了驅散低鬱,男人說要去吃份量很大的食物。

酒吧裡面聚集著許多清一色身穿全套高級黑色西裝的人們,就連其中少數幾個女人也穿著黑色的全套正式西服。看來像是公司聚餐之類的場合,大部分都手持酒杯站立著彼此交談。我們在離人群有段距離的門邊靠窗位置坐下,花很長的時間慢慢研究菜單,點了英式焗烤雞肉派和德國香腸拌馬鈴薯泥,一面吃,一面望著牆壁上鑲框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是八零年代主辦萬國博覽會的芝加哥,當時為此盛會而由市政府所特地邀集的建築師們,將這個萬國博覽會場設計成歐式風格的巨大廣場,水池,與宮廷建築,整體建築工程前後才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

我們將各自的食物吃到一半的份量然後交換。

男人只是年輕而已。男人只是暫時失業所以經濟拮据所以焦慮而已。男人只是有限,所以不滿足,而已。

因為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如何打發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對空虛的不只是男人而已,而是大家,或者,大多數人。

你只是一堆漂浮的原子質子電子和分子。

我也是。我只是在這些年來的訓練之下比較知道如何面對漂浮這個狀態而已。

男人喝了三杯啤酒,我照例喝著我的熱咖啡。吃完食物之後,身體才終於感覺真正暖了起來。木桌上擱著橢圓形的厚重白色大盤子,橢圓形的厚重白色大盤子上擱著使用過的刀叉與食物殘渣;各自生命經驗的話題一直奔馳下去,終究無可避免地觸碰到我們之間。

「我也有我的不安。」我說。
「妳不安什麼?」
「我年紀不小了。」
「寶貝,只要妳願意我們可以現在立刻去結婚。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想娶妳。」

我知道男人說過很多次了。

男人什麼也不知道。因為我什麼也不能說。

駱駝香菸和SALEM短菸在我們各自的指間燃燒。曾經有一次,男人說,我們兩個人是一根蠟燭,同一根蠟燭,兩端都燃燒著。那時候我們剛剛離開男人父母的家坐進車內。那天晚上我試著彈了一點很久沒彈的鋼琴,同時,把男人的一家子也都挑逗了起來,爸爸在房間抱吉他,媽媽試圖彈奏很久沒有碰觸的鋼琴曲,弟弟則在兩者之間跑來跑去。我和男人一起坐在鋼琴前面即興合奏了幾段曲不成調,坑坑疤疤但還算可愛的藍調。

男人看著我,我看著男人。

「妳不相信我。」男人說,「我愛妳,我想和妳結婚,我希望一輩子和妳在一起,為什麼妳不相信?」
「等著看,一年後再說。」
「妳對我沒信心。」男人看著我說,「老天,妳以前碰過的男人真的把妳整慘了。」

沒有。跟那個沒有關係。我碰過的都是好男人。

有。雖然都是好男人但或許有關係。

總之還有其他。

我不相信你。但不只是不相信你對我的愛情。我相信你此刻對我的愛情,但我不相信未來。

我對你沒有信心。但不只是對你沒信心,也是對我自己沒信心;我不只是對於未來的你對我的情感沒有信心,也是對於未來的你的各種能力沒有信心。我害怕兩年後三年後四年後,你依然窮困,才華不足,不知道該如何讓自己充實的過日子,漂浮著又不安且不滿足。我感覺我的需要應該不嚴苛,以上四點只需要去除其中任何一點,我想我都能和你繼續走下去,只要我們依然相愛。

但是以上四點,現在的你都具備。

而我覺得我似乎看見它們繼續存在下去的可能性,而那將會決定你所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說的是非常現實,充滿許多細節的真實生活本身,生活本身的格局,品質,氛圍,方式,節奏,內容。我害怕你所過的生活將不是我所要的生活,而我們所共同的生命將不是我的生命。

你什麼也不知道,因為我什麼也不能說。我微笑著讓你相信你所相信的,把我的不安隨著菸灰彈進菸灰缸。

妳要分手嗎?男人這麼問,但並非認真。

不要。我立刻回答,但並非完全認真,只是男人不知道。

我想過。認真想過。至少應該讓男人知道,和他討論繼續下去的必要性。但是我該如何說出我的原因呢?我什麼也不能說,也不應該說。

因為他還年輕,除了那種可能性,還有很多種其他可能性。

因為我也只不過是一堆漂浮的原子分子質子和電子。我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才行。
金髮女郎來收走餐盤。我告訴男人,這世界上有兩種女人。我花了漫長的篇幅,以「戀愛的時候特別花錢」當開場白,一直說到「我可不想當那種永遠只讓她的男人付賬的女人。」只為了在最後能夠說出「所以這頓飯錢我們各付各的」,並且,盡量不讓自己說出另一句「所以這頓飯錢我請客。」

「那要是我想當那種永遠幫他的女人付賬的男人呢?」男人當時立刻這麼問。

我微笑。一面拿出低頭打開皮包一面回答,「我會親你一下,告訴你,你真好。」接著將鈔票放到桌上。

我知道你想當那種永遠幫他的女人付賬的男人,要不然我何必繞那麼大一個彎說那麼多話才把鈔票放到桌上。

推門而出的時候,夜晚無人的街頭還在飄著雨。男人照例緊緊摟著我走。男人說,很晚了,可能沒有電車能搭了。我說應該有吧,我覺得應該有。

他伸手招了計程車。我們向來是不搭計程車的。

在我離開芝加哥回到台北之前男人已經開始寫信給我。寫好幾封了,寫給未來一個月的我。正如我所曾經為他做過的一樣。

愛的表達是彼此感染彼此刺激彼此學習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做得那樣好,就像那幾曲即興合奏的笨拙藍調一樣可愛。

回到家之後,照例地,男人在正常人應該入睡的時間睡著了,即使有我躺在他懷裡陪他一起聽收音機節目。而我照例地,離開房間獨自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直到凌晨四點多才決定去睡覺。

基本上,由於抽煙的緣故,雖然很冷我通常都還是會將窗戶打開;由於窗戶打開的緣故,獨自在深夜廚房餐桌前面坐好幾個小時之後手腳就會變得非常冰冷;由於手腳冰冷的緣故(尤其是腳),即使躺上床蓋上棉被了還能夠感覺到一股由下蔓延而上的寒氣;由於原本就怕冷加上血液循環不良的緣故,即使躺了很久很久很久,那股寒氣還是很固執地不斷從腳底冒上來;由於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容易入睡的人,加上又怕冷,所以我會因為兩隻冰冷的腳而躺很久很久還因為覺得很冷而睡不著,一面用手臂環抱長滿雞皮疙瘩的身體,一面徒勞無用地盡量捲縮,同時把兩隻腳板搓來搓去,而且還要把動作放輕,免得吵醒無辜的枕邊人。

(以上的解釋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囉唆。總之這世界上龜毛的人大抵都有他們各自不得已龜毛的苦衷。)

由於這樣的種種連鎖關係,這幾天,我試圖在睡覺前先進浴室把腳丫子用熱水沖很久,還一面用手按摩,這樣連手都可以被淋得熱呼呼的,一直到它們全都出現生蝦的紅潤顏色了,這才擦乾,走出浴室關上廚房的窗戶,熄燈回房。這個辦法到目前為止都滿有效的。身受同樣苦楚的人可以試試。當然如果能沖個熱水澡的話效果更好。

打開門的時候收音機還在繼續播放著,音量不小,我想,我是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還睡得著的(就是這麼龜毛,我也相當無奈)。由於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的緣故,加上人笨,老半天還找不到收音機的按鈕,只好乾脆決定把插頭拔掉。伸手在牆壁上摸索一翻找到插座,上面插了兩條線。我拔掉一條。收音機繼續響著。我拔掉第二條。收音機繼續響著。慘了,我想,我把時鐘的插頭也拔掉了。

男人忽然醒來將燈打開。

「我只是要把收音機關掉,我找不到它的插頭,」我手裡握著時鐘的電線和吹風機的電線非常非常抱歉地解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吵醒你。」一面說著一面連忙蹲到地上去關掉收音機。

「喔沒關係啊。」說著男人把燈關熄。我脫掉衣服穿著睡衣爬上床。感覺到另一個溫暖的身體立刻靠過來環抱我,「會不會冷?」他問。

「不會。」我躺在男人懷裡回答。男人還不知道這幾天我已經發明出用熱水沖腳丫子的好辦法了。

每一次上床的時候如果男人沒有醒來,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盡量捲起一半的棉被裹住自己,不讓自己的身體碰到男人的。我總覺得在棉被裡暖呼呼的熟睡到一半卻忽然碰到一堆乾冰一定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情。

然而男人醒來了,並且主動環抱了我。毫不介意地。還問我冷不冷。

我躺在他懷裡,聽著他再度沉沉熟睡的鼻息,雖然姿勢有點不舒服卻捨不得半分移動。

稍早之前的收音機節目中,主持人訪問專家來賓,討論到關於各度空間的存在與可能性,以及宇宙中能量的相互影響。

大家知道宇宙中大部分的能量來自於虛無空間嗎?我的男人不知道,當時他已經睡著了,剩下我躺在溫暖的胸前津津有味地盡量要聽懂那些英文對話。

是的。那位專家來賓說,這是這幾年被科學家們所發現的事實,大家都覺得相當驚人。宇宙中有一度空間,二度空間,三度空間以及等等空間。有存在著生命體的空間,有不存在任何生命形式的空間;有不斷擴張的空間、持續崩解的空間、有秩序的空間、一片混亂的空間,也有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無。而宇宙中大部分的能量居然存在於什麼也沒有的空間。

隔天早上醒來坐在窗邊抽煙的時候,男人說,昨天妳上床的時候把我吵醒了。

喔對。(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我已經道過歉了。)

我很高興妳把我吵醒。

……(我沒聽錯吧?)啊?(真是太奇怪了!)為什麼?(實在太奇怪了!)

什麼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這樣我就可以抱抱妳。我可以感覺到妳上床,爬進棉被,然後我可以抱抱妳。

(可是,可是原本暖呼呼,然後,然後碰到一堆乾冰……。)

我望著男人抽煙的背影。

「我好高興聽見你這麼說。」


然後我告訴他關於那件近年來科學家們才驚訝發現的事情。


「你知道嗎?宇宙中大部分的能量存在於虛無空間喔,昨天晚上你睡著以後……」


又是另一天的開始。
離回程機票上的日期剩下不到一個禮拜。




2005/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