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04 09:25:29黃小貓Sasha Limen H.

千千萬萬的其中一隻


天氣一旦變冷,就連腳步也不同。把黑色圍巾在脖子上繞兩圈,我在灰色天空下慢慢走過深灰色的街。

連日來,關於小說的想法宛如故障的電視雜訊般在腦子裡面翻來攪去,太多清楚的細節不斷累積著,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明確的節目,到最後漸漸變成一堆令人困惑的負擔,大腦一直到昨天下午才終於稍微得以休息。

幸好昨天有去動物園啊。我心裡想著。正如男人所說,要是昨天沒去,接下來的日子大概也就不會去了吧。

那或許是在我離開芝加哥之前最後一個有陽光的日子,我和男人在中午時分吃過簡單的午餐,在晴朗的天空下出發,開了兩個小時的車程去到位於郊區小鎮的動物園。非假日的動物園裡冷冷清清的非常舒服,除了環繞柵欄的水泥地或者室內空間的展覽館之外,也有許多泥土小徑、湖水、河流。園內種植了極為大量的樹,正在變黃變紅的樹木們、落葉群、綠色湖水與滾動的長長河流,把整個動物園覆蓋成一個秋天的森林,溫度雖然有點低,但陽光卻將藍色的天空與森林中的一切都照耀得極為清澈,泥土小徑上充滿乾燥的落葉,踩上去就發出嘎吱嘎吱的好聽聲響。疏疏落落的遊客們有推著嬰兒車的父母,踩著不穩腳步的孩子們,喧鬧頑皮的青少男少女,也有帶著自得其樂的悠然神情獨自來動物園看動物的人。獨自來動物園看動物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不管怎麼樣大概都比這裡的動物們幸福吧。無論是籠子裡的還是水族箱裡的,柵欄內的還是鐵網中的,看到後來都經常使我和男人覺得感傷。我和男人,順著巨大動物園的路徑,不斷抱著彼此輪流站在各種隔離牆外,將各式各樣的動物一一凝視良久,從寂寞的狼群、抑鬱的美洲豹、曬太陽的雄獅到自得其樂的綠色北極熊(原本應該白白的北極熊由於水質的緣故,毛管內長了水澡而使得部份的厚毛變成了淺淺的青綠色,館方的人說這並不會影響牠的健康,完全沒問題,至於沒有變成青綠色的厚毛則變得有點黃,關於這一點大概每隻北極熊都會這樣所以館方的人並沒有特別作出說明,總之,館方的人相信北極熊並不介意毛管中的水藻,而綠色北極熊也的確一付完全不在乎的模樣,在寒冷的水中反覆咬著一個藍色塑膠水桶玩了好久)。蛇、蜥蜴、變色龍;禿鷹、烏鴉、斑馬、長頸鹿;鯊魚、海馬、海獅、河馬、犀牛、山羊、髒兮兮的企鵝們和吸血蝙蝠等等等等許許多多的動物簡直數也數不完。

沙漠稀有生物館內,男人在走出門之前的狹小玄關中,忽然抓住我深吻。

森林很美,而湖水安靜著,我們手牽手並肩坐在無人的蜻蜓園中,一面抽煙,一面靜靜凝望那早已隨著夏天的消逝而失去了所有蜻蜓們的草地。

日光正在緩緩地消逝,遊客逐漸散去的偌大動物園開始出現蕭條的氣氛,正如一張秋天該有的臉那樣。離開蜻蜓館之後我們繼續作長長的步行,膝蓋逐漸酸痛了,我不作聲,和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讓他攬著我的腰或牽著我的手前進。

而那隻宛如來自古老傳說一般的食蟻獸,一定也還在繼續靜靜踱步。

那天,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食蟻獸。

食蟻獸像一隻大型牧羊犬般地全身披著看來極為溫暖柔軟的黑色厚長毛髮,連四肢腳一直到腳指頭都被好好覆蓋著,然後在脖子後面到胸前,有著一道白色V字型圖紋。牠除了擁有一般人所知道的長長嘴巴之外,還有著幾乎和身體一樣長的尾巴,尾巴總是沿著背脊的線條向後直挺挺地懸在空中不放下,覆滿尾巴的軟毛則宛如一片濃密的海草般地向下垂浮著,並且隨著食蟻獸的前進而輕輕擺晃。牠或許是牧羊犬和馬和北極熊和鳥和豬的後代,也或許是豬和鳥和北極熊和馬及牧羊犬的祖先。總之就是這麼不可思議的長相。就算旁邊有個藍色小人一面發出嘰嘰嘰的聲音一面透過翻譯機介紹說:「大家好,這就是我們天王星上最具歷史價值並且流有貴族血統的一種生物。」或者「大家好,這就是我們冥王星的長老總統,辜辜卡蛋蛋先生。」這樣,我也絕對不會感到奇怪。食蟻獸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帶著古老神話生物的況味。由於園內只有這麼一隻食蟻獸,所以或許世界上其他的食蟻獸會有稍微不同的長相,帶著不同的況味慢慢踱步著吧。或許也有相當沒氣質,毛毛躁躁的食蟻獸吧。但無論如何我這輩子親眼看見的食蟻獸就是這麼一隻,獨一無二,在被佈置成森林谷地般的巨大空間裡,毛線球一般既黑又小的美洲猴子們到處爬來爬去蹦跳嬉鬧,只有這隻食蟻獸在石谷底端,無視週遭一切地獨自踏著沉穩悠緩的腳步,穿過岩洞,走過樹林之間,踩過小溪流,從神話之中走出來又走進神話裡,並且反覆將所有景物都慢慢化成神話的一部分。

我很高興館方並沒有選擇將食蟻獸單獨關在一個獨立的密閉空間。也許牠並不是很適合獨居的動物,所以只好把牠和一堆可愛到讓人很想握在手心裡搓揉的黑毛猴子們放在一起。這種美洲猴並不像亞洲猴子們那樣具有強烈的異味(真的,一走進隔壁間的亞洲猴子館就好臭),體型小得多,性格很活潑總是爬上爬下跳來跳去(真的,隔壁的亞洲猴子館大家都懶洋洋地掛在樹上),臉圓圓的,毛比較長,乍看出去簡直就是一團又一團黑漆漆的小小毛線球在到處滾來滾去,只有兩隻圓圓亮亮的大眼睛從小臉上靈活地跳出來。小小毛線球們非常受遊客們,尤其是小朋友們的歡迎,小小毛線球們也經常爬到遊客旁邊的樹幹上,展現出對人類的高度好奇心(真的,隔壁的亞洲猴子館大家都不太鳥遊客,遊客們也只好從,欸?另一種長相的猴子欸!這樣的熱情,變成,嗯?……喔……。這樣的興趣缺缺)。小猴子們的吱吱叫聲和遊客們的談話聲在挑高的寬敞空間內蕩出回音,熱鬧地彼此交集著。食蟻獸,則在谷底繼續踏著牠自己的腳步。

我趴在欄杆上低頭望了牠好久。

在第一本小說「蟻獸出發」出版之後,偶爾會有人在沒有看過小說的情形下問我這個蟻獸和食蟻獸之間有什麼關係。事實上當然一點關係也沒有。甚至當蟻獸這個名詞在我腦袋中存在很久之後我都還完全沒有聯想到食蟻獸。但是,雖然一點關係也沒有,仔細想想這兩者之間卻各自處於微妙的相似與相反地位。首先,這兩者都是獨一無二的。對我而言。再者,蟻獸是長得很像螞蟻的一種想像中的野獸,雖然是非現實的,但長相卻極為普通;食蟻獸則是專吃螞蟻的一種現實中的野獸,雖然是真實的,但外表卻具有高度想像力色彩。假想中的蟻獸依附在假想的人體中假想地喝人血,吃人肉,真實的食蟻獸則被人類關在複製的假山谷中繼續吃牠的真實的螞蟻們;蟻獸和故事主人翁一起出發到想像中的無限未知去了,食蟻獸則繼續在有限的真實空間裡過著宛如輪迴一般的有限日子。

蟻獸當然只是故事主人翁內化的另一個自我。碰巧這本小說是半自傳作品(碰巧?),換句話說,也就是我所曾經內化的另一個自我。

其實我只是一隻食蟻獸,卻一直將自己想像成蟻獸,認為某部分的自己曾經度過漫長艱辛的過程從深深的地心黑核爬到日光中,接著在啃食著另一個自我的同時又幫助著另一個自我,並且,最後,終將能夠一起出發邁向應該會帶來不同人生的未知。

事實上,我卻只是繼續在有限的真實空間裡,過著宛如輪迴一般的有限日子罷了。
我所踏過的腳步也並沒有比任何人更加辛苦或壯烈,從高處看下去,都只是同樣的單調步伐罷了。

然而,如果,我真的能夠是那樣一隻食蟻獸的話,其實倒也挺不賴的。至少牠看起來與其說是消極的認命,更像是從容地擁有著清楚的認知與不被抹殺的尊嚴與尊貴。牠是獨一無二的存在,牠或許不知道這一點或許知道,牠並不因此而寂寞也不特別驕傲,牠的孤獨絲毫沒有山坡上狼群們的滄涼,反而顯出一種撫慰人心的寬大力量。

那麼,終究,我畢竟連食蟻獸也不是。

當然這一切也只是我個人的感受而已。在旁邊興沖沖盯著小黑猴,直嚷著要弄一隻回家的男人,對於這隻食蟻獸就沒有顯出任何好奇或感動。

喂。人家可是「冥王星的長老總統,辜辜卡蛋蛋先生」呀,沒眼光的笨蛋男人。

男人當然沒有聽見我內心的無聊發言。他兀自愛不釋眼地趴在欄杆上望著小猴子們。那時候,秋季動物園一日遊才不過剛開始而已。

難得的日光隨著我們的漫遊逐漸隱避,終於完全消失。我們一直走到動物園幾乎要關門了,遊客已經全部散光了,還繼續走著。不同區塊的森林本身其實並不大,但或許是疲倦了的緣故,蜿蜒的路徑彷彿沒有盡頭,偌大的動物園中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簡直就像是在無人森林中等待黑夜降臨一般的祈禱步行,我幾次抬頭望著樹們,心想即使有人被意外地困在這裡面大概也不足為奇吧。終於在冬天來臨之前,我和男人沿著冰冷的河水走過覆滿落葉的泥土小徑,堅持走完所有可以走的道路,看盡能看的一切,才以動物園最後兩個遊客的身分回到門口廣場,路過皆已關門的幾家紀念品商店和咖啡館,小吃館,縮著脖子走出冷風穿襲的大門。

陰暗的天空下,停車場內正中央,男人那台長得有點像「夥計」的黑色跑車孤零零地停放在除了幾條斜線之外什麼也沒有的空曠灰色水泥地上。簡直就像來自未來時空的地下反對黨,特地從西元五千三百年送過來,擺在那裡,專程等我們出現要迎接我們去執行秘密任務似地。一看見那景象,我們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發出哇的聲音笑了起來。

動物園的大門在我們身後緩緩關上,冷風呼嘯著劃過空地,我們縮著脖子靠在一起,一面加快了腳步一面討論晚餐要吃什麼。

我不是蟻獸,更並非食蟻獸,我只是千千萬萬依詢著固定道路前進,偶爾迷路,偶爾溺水的,普通螞蟻的其中一隻。

感覺還挺不賴的。

男人照例幫我打開了車門,並且如同過去常做的那樣,半開玩笑地恭敬喊了聲:「公主。」

畢竟還是一個只會對黑色小猴子有興趣的笨蛋男人吧。

我心滿意足地彎腰上了車。




2005/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