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04 09:09:33黃小貓Sasha Limen H.
煙所到達的地方
很幸運的,至今為止我所交往過的男人都抽煙。在這裡對於交往的定義是指正式交往,可以光明正大稱之為男朋友的男人。雖然至今為止不能稱之為男朋友的交往對象也不過才一個。那確確實實是情人,我是認真在戀愛的,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只可惜無論我多麼認真,狀態多麼轟烈,這場戀情從頭到尾都不能把對方喚作是自己的男朋友。他是唯一一個不抽煙的。這兩者之間是否有什麼神秘的關聯呢,或者純粹是一種巧合呢,恐怕只有丘彼特手中的那把箭或者月老手中的那條紅線才會知道了。
總之,至今為止我所正式交往過的男人都抽煙。很幸運的。
說幸運的緣故當然是因為我自己本身是一個老煙槍。
然而,至今為止我所交往過的每個男人,都曾經想過,或者認真試著戒煙過。雖然到目前為止每一個都還在繼續當個快樂的癮君子(或許不見得快樂吧,不過君子倒是真的),但他們都曾經想要戒煙。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戒煙。如果去癮君子治療所做團體治療的話大概會這樣自我介紹吧:「大家好,我叫黃小貓,菸齡十年,從一九九五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戒煙。一次也沒有。」再囉唆一點的話就是「媽媽哭著求過我,嚴厲的強迫過我,男朋友們親切的建議過我,邀請我,但我還是沒有想過要戒煙。連考慮都沒有。」
從最初的第一根煙我就知道自己會上癮。我自己所買的第一包煙是派拉蒙,或百樂門,某個到今天我都搞不清楚正確翻譯名稱是什麼的外國煙。當時我對香菸除了從小看著家裡老爹所抽的長壽之外,其餘一無所知。那時候,我和朋友們在大學附近的巷弄深處合租了一間四樓的公寓,走出公寓拐個彎就有一家小小的雜貨店在巷子裡。那家店的老闆娘是個很酷的大嗓門,經常會有種少來煩我的表情掛在臉上,人卻其實是熱心親切的,對於那一帶住戶的大小消息都很靈通,收銀櫃檯上面擺了一台小電視機永遠是開著作響,店裡不但供應一般雜貨店都供應的雜貨,老闆娘還會偶爾在傍晚時分,拿著擴音喇叭,用閩南語朝店門外的巷子空氣大聲喊著「社區快報!社區快報!這個禮拜六下午的鄰里大會歡迎大家來參加!這個禮拜六下午三點!這個禮拜六下午三點!」或者「欸!那個電線桿下面的紅車子是誰的?你的車擋到別人了快來移開!」或者「九號二樓的王先生!九號二樓的王先生!你太太叫你去接你兒子!」
我在一個下午時分走進了這家雜貨店,買了貼有大胸部比基尼美女照片的十塊錢打火機,然後從玻璃櫃下琳瑯滿目的香煙品牌中,選了那個不知叫派拉蒙還是百樂門的香煙。因為我喜歡藍色,因為我喜歡它長長的樣子,因為我喜歡硬盒。
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喜歡買硬盒煙。
雜貨店老闆娘當然不會問你年紀多少。她拿出煙來收了錢臉上還是一附少來煩我的神氣表情。完全酷到家。
然後我走回巷子轉角的公寓,爬上四樓,進了家門和自己的房間,靠著床鋪坐在地板上拆開了藍白硬盒包裝,抽出一根煙來感覺它夾在手指間的手感,它的粗細程度和長短,確認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接著用打火機點燃此生第一根香菸。我看過別人抽空包煙,我告訴自己,不過就是呼吸罷了。於是我將煙含在嘴唇之間,然後慢慢吸氣,這就很順利地將第一口煙直接穿過了口腔,喉嚨,吸到肺的深處去了。
抽了幾口我便覺得頭暈,噁心,但這些不適感都沒有阻止我繼續將那根煙抽完。抽完第一根我便又立刻點燃了第二根。自頭頂往下沖刷的淡淡暈眩感和從胃部深處往上蔓延的噁心感把我掛在中間浮沉著,我簡直就像中邪一般地在那之間什麼也不想地,很理所當然地繼續呆坐在地板上抽著煙。
第一包煙抽完之後,我就很自然地去買了第二包煙。
不到一個禮拜我的煙量就已經達到一天一包。
那時候我經常沒錢吃飯,一條白吐司得仔細計算總共有幾片,可以吃幾天。菸卻始終照抽。
在那之前,我是一個零食癮君子。同樣道理,雖然經常窮得連吃飯都有問題,但是我的房間裡面一定會有零食。我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光線不良的房間裡,縮在床鋪尾端,像一隻對堅果帶有潛在性暴力傾向的松鼠般,懷抱著零食一面看電視一面毫不間斷地咬著各式各樣的洋芋片或小餅乾或巧克力。真的是毫不間斷。從塑膠包發出脆脆的響聲被打開之後,我的手便在塑膠包和嘴巴之間以從容但豪不間斷的速度,幾乎不帶意識地反覆來回,嘴裡的喀啦喀啦或者無聲咀嚼過程,在那包零食被吃光之前是不會有絲毫空閒的,而一包零食被打開之後也絕沒有剩下的道理。有時候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已經開始反胃了,身體深處像是阻塞的水溝般氾濫著噁心感,然而我的手和嘴巴還是不會停下來。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想吃了,但是嘴巴卻「必須」繼續吃。於是忍受著那個噁心感無論如何都還是會很有規律地,毫不間斷地,把那一整包零食一口一口全部吃光。偶爾,當我打開了電視機,接著才發現房間裡面已經沒有零食的時候,也就是所謂意外發生的時候,我會在房間裡面繞來繞去開始坐立難安,最後,不管當時是冬天還是夏天,晚上十點還是凌晨兩點,終究會決定拿起鑰匙,翻找出一些零錢,出門去買零食。如果是凌晨兩點這種時間,不用說巷子裡的那家酷雜貨店是關起鐵門的。從家門到最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中間必須先走過無人的深夜小巷,然後在沒有什麼住家,連人行道都狹窄的幾乎算沒有的大馬路旁行走一陣子,經過紙屑、狗大便和幾根被亂貼佈告的電線桿,接著下樓梯,穿過昏黃、骯髒、充滿尿味並且偶爾會有奇怪男人穿著臭衣服不知在那邊幹嘛的破舊地下道,出了地下道後,再走過一段鐵工廠或修車廠或麵包店都已經關門的黑漆漆騎樓,這樣,才終於抵達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買到我的零食,然後再將同樣的過程反過來,走回租來的四樓公寓房間。
我坐在電視機前面,打開零食,開始一口一口,規律且毫不間斷地把它全部吃光。
原本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直到曾經來住處一起過夜的朋友親眼看過之後說「妳這種吃法有點恐怖」。
但是沒有辦法。或許是意志力薄弱,或許是吃吃零食的確並非什麼大不了的問題,總之,面對一台不知當初是如何啟動的機器,當然也就不知道該怎麼讓它停止。
一個又一個夜晚,在光線不良的房間裡,我就這樣縮在床上懷抱各種零食不斷地咬著,咀嚼著,朝身體深處的無底洞穴填入無數的垃圾,一點一點地吃下身無分文的青春。
我擁有很要好的朋友。我正在就讀我所深愛的學科。雖然在餐廳打工很累人,但是對於能夠靠自己的能力半工半讀我也極度甘願甚至有點自豪。我當時沒有男朋友,但是不乏追求者。總之,我的意思是,大體看來我的生活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或許算不上特別精采,但絕對不無聊。
究竟爲什麼會需要這樣地吃呢?我沒有答案。
但是開始抽煙之後,零食就很自然而然地被取代了。
以上,絕非是身為一個不想戒煙的癮君子對於自己的惡習的辯解或合理化。如果我對香菸的上癮,有一部分是來自於精神上的某種匱乏需要被填補,或者某種歪斜需要被平衡,即使不靠抽煙也絕對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更何況,與其當一根在如今逐漸被各種公共場所隔離或排擠的臭煙槍,還不如一直繼續抱著零食當隻松鼠來得好。尼古丁和焦油都對身體有害,會製癌,會臭嘴巴,臭指頭,臭衣服,臭了全身還去臭整個房間,左右顛倒不管怎麼看都一點好處也沒有。
然而無論如何我已經開始抽煙了。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想要戒掉的念頭。很幸運地,也都正好(或許不算正好只是理所當然),我所交往過的男人們也都抽煙。每當他們(或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要戒煙的話,我絕對會舉起雙手,要是能把兩隻腳都舉起來也會一併舉起來地去用力贊成。而每當男人們試著建議說,我們一起戒煙吧?的時候,我都會很感激,也很乾脆地,帶著祝福他們成功的態度拒絕。
男人一個月前說他要戒煙。我說,太棒了。
他完全沒有提到我的部分。那讓我有種鬆口氣的感覺。
「那你介意我繼續抽煙嗎?」後來我試著問。
「幹嘛介意?」男人這麼說。
「那如果我正在抽煙的時候你會吻我嗎?」我又問。
「當然。」男人毫不遲疑。
我猜,我大概真的很幸運。
男人並沒有戒煙成功。不過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是在我們不見面的一個月之內所發生的事。他的戒煙以及繼續抽煙。
我猜我大概真的很幸運。我繼續當一根逐漸被現今這個社會的越來越多地方所隔離或排擠的臭煙槍,並且,還有另一根臭煙槍和我一起相親相愛手牽手地被隔離或排擠。我們是新社會的二等公民,墮落大道上的老鄉,沒什麼好辯解的。
只是,那每一口被深深吸入的無名的煙,除了進入我的喉嚨,我的胸腔,我的身體深處之外,究竟還到達了哪裡呢?當初那些吃下去的大量零食,除了通過腸子,通過胃,究竟還通過了什麼樣的地方呢?關於這個謎,我一直,一直沒有答案,也感到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