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兒的衣櫃箱有三個，全部堆疊起來成為一個直立的長方形，並且以純白的棉布覆蓋，變成一個白色櫃檯。
妹兒的白色櫃檯上面擺了一幅藍色的油畫，和一個綠色的紅酒瓶，注入七分滿的清水，並且插上一朵鮮花。
聽說它叫做愛情花。今天買的。老闆說了花的學名，又說了別名。
方才妹兒盯著那花想了許久，始終想不起學名是什麼。
花是藍紫色的。放在油畫旁邊很相稱。
或許是因為房間裡面擺了一朵愛情花的緣故，讓妹兒想起她還有一封信很久都還沒有回。信從很遠的地方寄來。必須越過天空，越過山脈，越過海洋。雖然實際上，只不過透過網路就到達的東西。

但它是從很遠的地方而來的。因為如此，才讓妹兒可以這樣一直拖延下去。

其實ㄇ和妹兒只見過一次面。兩年多前。在零下二度的城市裡，午夜時分，一個溫暖的小酒館裡有個眼神因酒意而神亮的男人用很爽朗的笑容攔住了正要離開的妹兒。那時妹兒已經穿好厚厚的白色雪衣，戴上大大的白色耳罩，她其實有點急，她得趕在十二點以前回到旅館，否則就沒有熱水澡可以洗了。但是她留下了，而且一留就好久。因為男人不是單獨的，席間還有一票男女，大家都很誠摯且熱情，聽說他們都是同班同學，即將畢業，戲劇系，導演組，妹兒留下了。她覺得這群年輕人很可愛。
然後她記得話最多的那個男人，理著小平頭的那個男人，頗有豪邁之氣的那個男人，每當妹兒說話的時候，就會特別安靜下去，用那神亮的眼睛非常直接地笑睇著妹兒，專注聆聽。
從那之後，妹兒和ㄇ就一直繼續保持聯繫。並不特別勤快，畢竟平時工作忙碌，但是平均一兩個月一封信的這樣維持下去，也不知不覺地就過了兩年多。

ㄇ畢業之後非常努力也很上進。妹兒從ㄇ的來信可以感覺到。他們在平均一兩個一次的通信頻率當中問候對方，鼓勵對方，並且交換一下生活近況與心得，卻極少提及感情生活。那畢竟又太過私密。對妹兒來說。狀況好的時候形容顯得多餘而炫燿，狀況不好的時候又變得唐突。所以妹兒很少提到自己的感情生活，ㄇ更是從來不提。但妹兒總是猜想，ㄇ多少是有女友或女伴的。妹兒猜想的時候並不多，她其實不太在意這部分。

去年冬天，妹兒忽然非常想念那個零下二度的城市。她在信中毫不掩飾地流露自己對那個城市的想念。

ㄇ說，歡迎妳來。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會盡我所能。

ㄇ說的那樣含蓄，以至於妹兒毫無查覺。她當然知道ㄇ對自己有好感。但好感只是非常淺的東西。友誼的部分才是真的。

妹兒終究還是沒有去。為了種種的原因。而主要原因還是，她並沒有真的相信去了會受照顧。

妹兒去了另一個城市。ㄇ說，我會盡量把工作排開去找妳。

ㄇ說得那樣含蓄，以至於妹兒也沒有真的相信，ㄇ會真的去找她。

ㄇ沒有去找她。因為妹兒根本連聯絡的地址和電話都沒有留給ㄇ。

於是當妹兒回到台北的時候，ㄇ又說了。這次，ㄇ說得很多。而且不再含蓄。

但是妹兒依然沒有真的相信。

她回信。但是沒有真的相信。ㄇ察覺到了。ㄇ說，我恨妳的理智，也恨妳的膽怯。

只是見過一次面啊。而且還在那麼昏暗的燈光中。妹兒覺得無關理智或膽怯，妹兒覺得這只是常識。

在一個三點半就把事情都辦完了的下午，她走進捷運圓山站，踩著樓梯進入半露天的月台，一時不確定自己現在是要往南還是往北，回家或者繼續入城。於是她站在月台中間，兩個方向相反的軌道之間，望著一旁公園的草地和幾乎就要貼上軌道邊緣的樹群。附近沒有高大的建築物，天空如此開闊。雖然沒有晴空照耀，但是這下午的涼風卻直爽無礙地不斷大片穿過月台，穿過妹兒的佇立。

就這樣站在月台上吹風。暫時沒有下一個目的地，也拋開了來時的方向。妹兒愛著那風。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決定今天要買花回家。妹兒愛著鮮花，不需要任何理由。

兩年多前妹兒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自己猜想。兩年多前她身上還有著一份清澈，她從當時ㄇ的眼神中可以看見自己的清澈。這兩年多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時候，人真的可以瞬間變老。妹兒很清楚自己一下子變老了。那個咻咻咻蒼老下去的過程極為鮮明而且無法抵擋，除了驚愕之外當事人只能站在一旁乾瞪眼，越是要奮力去抵擋，咻咻咻的聲音就會越大。

所以當ㄇ對她告白的時候，妹兒也有一種驚愕和站在一旁乾瞪眼的感覺。她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麼天真。這樣的ㄇ和平時信中的ㄇ不一樣。

畢竟還是太年輕吧。妹兒想。以後他就會知道了。妹兒想。

欸我已經不是那個清澈可愛的女人。妹兒試圖這樣告訴對方。

妳當然是。對方也試圖這樣告訴妹兒。

接著妹兒沒有再回信。拖很久。她最近很忙。

今天下午，妹兒在月台上被風洗刷了更久。幾乎就像她遲遲不回信的時間那麼久，甚至，根本就和她咻咻變老的兩年一樣久。

離開月台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同。有種清澈被洗刷了出來。雖然，當然，絕不是兩年前的清澈。

她買了一朵愛情花，插在綠色瓶子擺在房間。並且想起了一封該回卻尚在拖延的信。

她想起那個男人兩年多前的眼神和某種孕育待發的力氣，以及偶爾寄來的照片中，永遠穿著沾滿塵埃的衣服，為了工作在城鄉之間奔忙的堅實身影與面容。

她憑什麼自豪於自己的滄桑和世故？啊。她竟然自豪於自己的滄桑和世故。真的。她的確是。這是她給自己的獎賞與報酬。在咻咻咻的聲音過去之後。

但是上禮拜有人曾經皺著眉頭很不同意地說她一點也不夠世故滄桑。妹兒望著愛情花，想著也許那個人是對的。因為她忽然覺得自己該回信了。


ㄇ說，情不知所起，一往深愛。


那句話給了妹兒一種打擊。溫暖與痛的打擊。如今那份打擊過了，卻和一朵花一起佇立在清水中向上凝望著清澈與虛空。
我知道。我知道啊。妹兒想。其實不需要理由的。我知道。
她繼續望著那朵愛情花。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不再相信。

窗外的天又快亮了。也許今天下午還會有那直爽無礙的大風，洗刷著無需過去和未來的現在。她必須記得要幫那朵花換水。

妹兒深愛著這一切，卻終究還是沒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