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無臉男就一直跟著我了。正如宮崎竣的動畫神隱少女中一直跟著千尋的無臉男一樣。坐在電影院裡面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我還曾經很驚訝地轉身對靜靜坐在旁邊的無臉男說，欸你看，有人把你畫出來了欸。

無臉男的白色面具上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直愣愣地望著大螢幕。

不同的是，千尋身邊的無臉男是在被馴服之後才開始默默跟著她的。

我的無臉男卻從來沒有被馴服過。

他還是經常會伸出一隻軟趴趴的手來，一面發出啊啊啊的聲音一面渴望著交換更多。他經常覺得肚子餓。有時候我會稍微幫他填填肚子，有時他只要吃一點點就夠，但是大部分的時候都會越吃越餓。而我也從來沒有想要真正把他餵飽過。想要把無臉男餵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我很知道，大部分的時候我所能和他交換的，都只是垃圾食物。用垃圾食物吃撐了的無臉男只會更加飢餓並且膨脹到無法自拔的地步。

幸好無臉男還算聽話，他通常只是餓著肚子默默地跟著我走來走去。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時一起並肩坐在黑漆漆且冷氣過強的電影院裡，我的無臉男在看見電影裡面的無臉男終於被馴服的瞬間，就從白色面具上掉下眼淚了。

我很知道他為什麼哭，卻幫不了他，於是只能悄悄地握住他軟綿綿的手心。

這些年來無臉男吃下了各式各樣的東西。鮮花、水果、義大利麵，陽光、雨水、數不清的熱咖啡，各種影片，巷子口買來的宵夜，陳綺貞的歌或者徹夜的線上對話，一雙鞋子，兩雙鞋子，一次旅行，兩次旅行，一場演出，兩場演出，一張畫，兩張畫。今天，我餵他吃下了一條LEVIS Bootcut牛仔褲。雖然今天他很乖，並沒有跟我要東西吃。但是我知道這條LEVIS牛仔褲可以稍微幫他墊墊肚子。

其實經年累月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時間裡都餓著肚子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是沒有辦法，我不能把你餵飽，連這樣的念頭都不能有，對不起。我對無臉男說。
無臉男發出微弱的啊啊聲音表示他了解。

然後他又發出微弱的啊啊聲音，抬起軟綿綿的右手指向遠方的天空。
我點點頭。我說，好啊，那麼我們就一起再離開一次吧。
啊。啊。無臉男說。柔軟地佇立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望著城市繼續飛昇又下墜的火花。

這個城市總是一面飛衝一面墜落。我們不知道它是怎麼辦到的。無臉男和我只會坐捷運和走路。或者望著城市運動中的火花讚嘆，懼怕，嚮往，以及視線模糊。

再離開一次吧。無臉男。我們一起。雖然我知道這不會真正填補你的飢餓，就像大多數的時候一樣。但至少離開的時候我們不會攜帶太多的垃圾食物。

可是我很害怕。我對無臉男說。
啊。無臉男說。
所以才要去。我說。
啊。無臉男說。

啊。無臉男又說。

這次我沒聽懂。他墨黑身軀無依地與我一起穿過夏夜晚風和宵夜攤販的光芒，白色面具偶爾抬頭映出半月的淡淡妥協與希望，彷彿隨時都會溶化。

到家後，我吃麵線當晚餐，他吃電視當點心。明天，我們會一起打開一張陌生的芝加哥地圖。一個月後，我們會一起出發。而這次，除了無臉男以外我將什麼也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