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長慶大安禪師牧一頭水牯牛+普明禪師所作“牧牛圖頌”
六祖惠能以後,禪宗的發展主要分為兩大系,一系是南嶽懷讓(677—744),一系是青原行思(?—740)。南嶽懷讓的弟子是馬祖道一(709—788),馬祖道一的弟子是百丈懷海(720—813)。百丈懷海有兩個弟子非常出名,一個是溈山(771—854),以後成立了溈仰宗。一個是黃檗(847—859),有一本《黃檗傳心法要》,以後傳下來臨濟宗。
百丈懷海還有一個弟子長慶大安(793—883)。後世受到他啟發的,就是明代的“牧牛圖頌”。 長慶大安稱自己在溈山三十多年不學溈山禪,但牧一頭水牯牛。這些牧牛公案後來逐漸形成圖卷,並由許多禪師依據圖卷作成偈頌,從而成為圖文並茂的禪門心法著作。《五燈會元》卷四本傳記載,他有志于參悟玄極之理,最後懂了《遺教經》一段話:“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不令犯人苗稼。”牛總是想去吃草的,修行就好像拉著牛鼻子,也就是要管住你自己,照顧好你自己。
福州長慶大安禪師,別號懶安,百丈懷海禪師之法嗣,俗姓陳。幼年入道,頓拂塵蒙。元和十二年(817)於建州浦城縣鳳棲寺受具足戒。後受業于黃檗山(今福建福清縣境內),學習律乘。但是,通過一段時間的學習,他深感所學於自己的真實受用不大,嘗自念言:“我雖勤苦,而未聞玄極之理。”於是振錫孤遊。在前往洪州的路上,大安禪師碰到一位老父點化他說:“師往南昌,當有所得。”
於是,大安禪師便逕自來到洪州百丈山,參禮百丈懷海禪師。初禮百丈禪師,大安禪師便問:“學人欲求識佛,何者即是?”
百丈禪師道:“大似騎牛覓牛。”
大安禪師又問:“識得後如何?”
百丈禪師道:“如人騎牛至家。”
大安禪師進一步問:“未審始終如何保任?”
百丈禪師道:“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不令犯人苗稼。”
大安禪師由此領悟佛旨,安心住山,再不向外馳求了。
後秉百丈禪師之命,前往大溈山輔助同參師兄溈山靈祐禪師,創居溈山,充當典座。在大溈住山期間,大安禪師躬耕助道,克盡職守,為眾所敬。後歸福州怡山,廣化閩中。長慶大安在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去世,也就是黃巢(875起兵,884自殺)起義的時候,塔於愣伽山,諡圓智禪師。
長慶大安禪師上堂云:“汝諸人總來就安(大安禪師自指),求覓甚麼?若欲作佛。汝自是佛。擔佛傍家走,如渴鹿趁陽焰相似,何時得相應去!汝欲作佛,但無許多顛倒攀緣、妄想惡覺、垢淨眾生之心,便是初心正覺佛,更向何處別討所以?安在溈山三十來年,吃溈山飯,屙溈山屎,不學溈山禪,只看一頭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把鼻孔拽轉來,才犯人苗稼,即鞭撻。調伏既久,可憐生受人言語,如今變作個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終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汝諸人各自有無價之寶--從眼門放光,照見山河大地;耳門放光,領采一切善惡音響。如是六門,晝夜常放光明,亦名放光三昧。汝自不識取,影在四大身中,內外扶持,不教傾側,如人負重擔,從獨木橋上過,亦不教失腳。且道是甚麼物任持,便得如是?且無絲發可見,豈不見志公和尚雲:‘內外追尋覓總無,境上施為渾大有。’珍重!”
這則法語非常有名,經常被人引用。其要點不外是:是性本具,求佛當觀自心;觀心當如牧牛,數數調伏,離二邊見;自性就在日用處,不即六根,亦不離六根,不可於六根外更覓自性。這些見地是非常到位的。若能依此用功,必定省力,亦必定很快得受用。怎奈人們信不及!
普明禪師所作“牧牛圖頌”,是禪詩中的佼佼者。因其詩“言近而旨遠”、其圖“象顯而意深”,故為廣大參禪者所珍愛,唱和者代不乏人,遠至日本亦有酬唱之作,其數量之多,達洋洋二百餘首,在詩歌史上實屬罕見。普明禪師生卒年不詳,但從萬松行秀(1166- 1246)《請益錄》中“太白山普明禪師頌牧牛圖十章”的記述來看,當是宋代僧人。
普明的牧牛圖頌所繪之牛由黑變白,分成未牧、初調、受制、回首、馴伏、無礙、任運、相忘、獨照、雙泯十個階段,其著眼點在於調心證道,以人牛不見、心法雙亡為最高境界,修行方法上主循序漸進、曆階而升,帶有神秀一系“漸修”的特色。
在唐宋詩林藝圃中,禪家詩是其重要組成部分。禪詩雖不足以奪李、杜、蘇、黃等人之席,但同樣也是詩中的別調。據不完全統計,唐宋時期的禪詩大致在三萬首以上。禪與詩的關係,元好問的《學詩七絕》說得好:“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這說明禪與詩是有某種內在聯繫的。以比興詩寓禪之無上道,正是借重其“不觸”、“不黏”、“不落言詮”、“不涉理路”的藝術特徵,這種特徵和禪的不立文字而又不離文字的旨趣是一致的,因而能很好地顯示禪境和證悟。其“不背”、“不觸”的藝術手法既可以讓人有所體認,又不會落於理知,這就叫說而無說,言滿天下而無口過。
未牧第一
猙獰頭角恣咆哮,奔走溪山路轉遙;
一片黑雲橫穀口,誰知步步犯佳苗。
“君子卑以自牧。”人的心性未經琢磨時,就如同未受調馴的野牛,揚頭橫角,恣意咆哮,猙獰可畏。未能制禦的野牛終日奔走在溪山之間,越走越遠,不知回家;禪人不知調禦心性,也會有違“明心見性”的宗旨,遠離真心的家園,無悟道之可能。色、受、想、行、識這樣的五陰惡念就象烏雲一般到處彌漫,遮住了光明本性,以至迷失了歸途。只可惜,那難得的善根所生長的佳苗,被狂奔的野牛踐踏殆盡。
初調第二
我有芒繩驀鼻穿,一回奔競痛加鞭;
從來劣性難調製,猶得山童盡力牽。
牛喻心性,牧童則喻心的主人。好比是勇敢的山童,猛然間用芒繩穿貫牛鼻;放蕩不羈的心性終於被主人強行管束,受到調製。然而,心猿意馬,甚難控制,所以還會“一回奔競”,為此牧童仍須痛加鞭策。人的心性由於長時間被無明煩惱薰習污染,一下子很難蕩滌乾淨,就象牛兒不甘芒繩穿鼻,奔走馳競,不遵約束。因此,主人絲毫不能懈怠,尚需時加惕磨,盡力護持,務使其循善去惡,改過自新,方能免其恣縱。
受制第三
漸調漸伏息賓士,渡水穿雲步步隨;
手把芒繩無少緩,牧童終日自忘疲。
牛兒既已受制,且在痛加鞭策之後,已經野性漸去,不再四向奔跑;心性調伏之後便不再顛倒妄想,違理犯過。但是,這時仍處在關鍵時刻,心主——牧童的制禦功夫仍不可省,無論是流涉人世苦海還是穿過現象界的迷雲,都必須緊隨其後,不能稍懈。只有這樣,才能善念日增,劣性日消,否則便會前功盡棄,牛不調馴,心不調伏。當然,調製心性,遷善改惡雖極其辛苦,但苦中有樂,樂而忘苦,所以牧童終日忘其疲倦。
回首第四
日久功深始轉頭,顛狂心力漸調柔;
山童未肯全相許,猶把芒繩且系留。
俗話說:放下屠刀,回頭是岸。牛既受制已久,調馴功深,便開始回心轉意。當然,回心轉意也經歷了由勉強轉頭到自然回首的過程。人性亦同。人有劣性,自知懺改,即是回首。換句話說,心由勉強向善而進至於自然向善。然而,此時心主——山童仍然不能完全相信相許,放鬆警惕,因為顛狂之心雖已調和柔順,可是長時間的習染不可能一下子蕩除乾淨,時時都有逾越的危險,因此克制的功夫、防閑的工具斷不可去,還需把清規戒律這條芒繩系在牛的鼻子上。
馴伏第五
綠楊陰下古溪邊,放去收來得自然;
日暮碧雲芳草地,牧童歸去不須牽。
“綠陽陰下”和“古溪邊”在普明禪師那裏別有喻意。前者喻“色界”,後者喻“空界”。就是說,只要牛兒野性全消,那麼無論是在綠楊陰下,抑或是在古溪岸邊,都會放收自如。同樣,人的劣性全消,善性純乎精粹,則動輒亦會合乎天理良知,不待修持克制,不假勉強作為。此時牛已馴伏于牧童,不勞牽調,在薄暮濃雲的芳草地上,步步自隨主人之後。
無礙第六
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勞鞭策永無拘。
山童穩坐青松下,一曲升平樂有餘。
黑牛變成白牛,喻心性由劣性臻於善境,不僅繩索既除,而且廄櫪亦廢,露地安眠,絲毫不加防範,因此才“不勞鞭策永無拘”。正因為惡念盡消之後,所作所為皆出自然,合乎天性,無拘無礙,所以心主牧童便可安閒自在,穩坐青松之下,短笛橫吹,奏出升平的樂調,一片快樂詳和的景象。只是“牛”的一念尚存,還需在開悟之後經過“保任”之期。
任運第七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煙芳草綠葺葺;
饑餐渴飲隨時過,石上山童睡正濃。
牛的純白喻心的純善,此時心已達到完全解脫自由的境界。如果說此前“無礙”階段尚需心主牧童照料看守的話,至此“任運”階段則一切外力均屬多餘。因為一切行為,如日月之行天,出於天性自然,毫無勉強。於是,牛在“柳岸春波夕照中”,在“綠葺葺”的“淡煙芳草”裏,饑餐渴飲,隨時任運,自然合道;牧童也可以安眠石上,高枕無憂,一任牛兒東奔西馳。此所謂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相忘第八
白牛常在白雲中,人自無心牛亦同;
月透白雲雲影白,白雲明月任西東。
白牛白雲,純乎一色,至此不僅心性純乎善、合乎道,而且主客之間的差別也已泯滅,從而達到性無善惡、形元爾我的境地。對於心主牧童來講,已不存在牛的念頭,更不會起心作念去調伏;對於牛來講,再也不需要牧童的牽拽而能自然合道。牛與牧童的相忘,是謂“人自無心牛亦同”。這裏的“明月”代表自性,為體;“白雲”比喻現象,為用。明月與白雲同色,意指色空一如,體用不二,人牛相忘,主客不分。在明月與白雲的交相輝映下,任東任西,無不自在。
獨照第九
牛兒無處牧童閑,一片孤雲碧嶂間;
拍手高歌明月下,歸來猶有一重關。
客體的牛已不復存在,“一片孤雲”如同性分中一點靈光,徹上徹下,縱橫舒卷,無掛無礙。用這顆無差別的心去觀照世間一切現象,則無不光明正大,些無渣滓。至此地步,調攝心性,已臻至境,只是主體的“我”還在明月下拍手高歌,尚未能攝歸大全,因而必須突破最後一關,方可走向圓滿。
雙泯第十
人牛不見杳無蹤,明月光含萬象空;
若問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叢叢。
牛已不見,人亦不見,無爾無我,人我兩忘,唯餘象徵大圓鏡智的一輪明月,光含萬象,將人牛等俱攝于宇宙大全之自性。至此主客雙泯之極地,道行圓成,一切複歸於自然。就一個參禪者的過程而言,一般在未悟道之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悟道有個入處以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經過“保任”、“休歇”之後,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這裏的“野花芳草自叢叢”即此開悟後的境界。
僧問:“黃巢軍來,和尚向甚麼處回避?”長慶大安禪師曰:“五蘊山中。”再問:“忽被他捉著時如何?”師曰:“惱亂將軍。”-諸仁者會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