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今論』之修行(下)--節錄3篇—印順法師著
『中觀今論』之修行(下)--節錄3篇—印順法師著
<3>空宗與有宗
中觀宗又稱之為空宗,因為他是深刻發揮空性的,以一切法空為究竟了義的,以空有無礙為本宗的特色。稱唯識等為有宗。有些學者,以為佛法是一味的,沒有空有的差別。有以為佛法雖有空有二宗,而實際是共同的。特別是中國學者,採取調和的姿態,大抵說空宗與有宗是無諍的。論到空與有,我也覺得是無諍的,釋尊的教法是一味的,以緣起安立一切法,以解脫為究竟。究竟的真理,當然是一致的。
然而,佛雖沒有替有宗、空宗下過定義;儘管佛法是一味的,空有是無礙的,而事實上,印度確有空宗與有宗的存在。這不但大乘佛法有空有二宗,即聲聞學派中也是空有對立的,如毘曇與成實。二千餘年來的佛法,空有兩大系始終是存在的,這是一種事實,任何人也不應該否認他。所以我們不應以佛法是一味的,即抹殺此種事實,二千餘年來的空宗與有宗,雖是互相融攝而終於彼此相拒,這必有他的根本不同處,否則為什麼會有此糾葛不清的對峙現象?空宗與有宗,彼此相互攝取對方的善巧而融貫他,印度如此,傳到中國也如此;但無論如何,空宗與有宗的差別是存在的。此空有二宗的根本不同處,應該深刻地去認識他,不應該模稜兩可的「將無同」地去融貫他。
佛說有也說空,說事相也說理性,於空有、事理、性相,應該是相應的、協調的、融合的,而不是對立的、脫節的。佛陀以後,佛弟子都融會空有、性相、事理,但因或有所偏重,漸漸現出不同的形態來!佛法既然是一味的,則空有、性相等在此一味的融貫上,是可有相對的側重而不應該脫節的。若有了彼此不相融貫的現象,則空有、性相等間,必有其脫節處。這如不是兩方面都錯,那必是其中的一面不對!還有,大小乘佛法,無不說性相、空有、事理的,對於空宗與有宗的分別,不要以為有宗就只說有而不談空,空宗不談有而只說空,也不要以為空宗與有宗都談有空而就沒有空宗與有宗的差別。
後世學者以中觀的勝義空為空宗;以說勝義一切空為不了義的是有宗。但從全體佛法中的空有相對側重去看空有二宗,空有之諍,如一般哲學上的唯心、唯物之爭一樣。如某一唯物論者,有人批評起來,某些地方不能徹底的唯物,還是唯心的。唯心論的哲學家,有些地方也不能徹底的唯心,也有接近於唯物的。佛法中的空有二宗,也有這種的傾向。所以可作如下的解說:一切外道是有宗,佛法是空宗。因為出世的佛法,必是符合於三法印、三解脫門的。外道是有我論的,佛法是無我論的,說一切法歸於空寂,這是佛法與外道的不同處。不但大乘法如此,聲聞法也如此。所以『法華經』稱佛陀為「破有法王」。又佛法有大乘小乘,可以說小乘是有宗,大乘是空宗,此與前一對意義多少不同。
凡是大乘,都是說一切法空的,至於說空是了義或不了義,那是大乘學者對於一切法空進一步的抉擇。大乘佛法的基本論題,是一切法本來不生,本性空寂,這是遍一切大乘經的。聲聞佛法對此說得很少,所說的也不大明顯。聲聞的常道,是側重於緣起的事相,多發揮緣起有而說無我的。有一分小乘學者,因此執法為實有。故大體上,可說是小乘談有,大乘說空。中觀者不承認聲聞乘執有,或決定不了法空,這裏不過是依學派的各有偏重而說。唯識學者曾分小乘學派為六宗:從我法俱有宗到第六諸法但名宗。即空義的逐漸增明,漸與大乘空義相鄰近。中國地論學者也分為四宗,說到毘曇有與成實空。這可見空有二義,單在小乘學派中也是存在的。此小乘六宗,不是漸次進化到如此的,是古代學者將發展的學派,從空義淺深的觀點而組成如此次第的。這樣,聲聞乘對外道,聲聞乘是空宗;若聲聞乘對大乘說,則可稱為有宗。
在聲聞佛法中,如法無去來宗對法有我無宗,空義增勝,但望於諸法但名宗,那仍是多說有。這些,都是在相對的比較下,有此空有的階段不同。在大乘一切空義中,又轉出三大系統來:或說遍計執無,依圓是有,如虛妄唯識宗。以妄執是無,事理是有,所破除的一切妄執,比起聲聞乘來廣大得多。進一步,如真常唯心論者,則說一切事相都是虛妄的,虛妄即是空的,依他起法也空,較之唯識空義又增勝了。但若以中觀的空宗來說:世俗諦法,一切皆有,勝義諦中,一切皆空。說假有則一切無非假有,就是涅槃也如幻如化。勝義說空,則一切法皆空寂。到此,空義才臻於究極,也才算是空到家了。但在勝義空宗中,承認一切皆空而於世俗諦中許是實有的中觀者,如清辨論師等,還帶有有宗氣息。必須說世俗一切假有,這才是徹底的空宗。依此差降層次,相對的安立有空二宗。但真正徹底的空宗,那唯有中觀者,唯有確立二諦都無自性的中觀者。
有宗,也還是說空的,他所以不是究竟的空義,不合於中觀的了義,這可以從各宗派明空的方法去了解,即可以看出他們口口說空,而實在是念念不空的思想。今舉例說明:如薩婆多部是法有我無宗,何以我是無而法是有?所以說有或說無的理,是依於認識論而說的。凡是事相與理性(事相方面的因果法;理性方面的如不生不滅的涅槃等法),或心與境,這些都是可知境;凡是可知的,即是實有的,確實如此,任作若何的分析,這些法的自相是不失的。故事理、心境等,一切皆是實有的,即勝義有。依勝義有而相續、和合有的,是世俗有。這都是有的,不能說空。但在認識這有為、無為的一切法時,有因為認識錯誤,有錯亂的行相現起,於此錯亂行相的執著為如何如何,這是沒有的,是空的。
如薩婆多部以色、香、味、觸、地、水、火、風等八微和合而有瓶、柱等,以為能成瓶等八微是真實有,八微所現起的瓶柱等是假有。此假有的瓶、柱,也不應是空,因為假是依實立的,假有是用,用是不離體的,所以勝義是有,世俗也是有。若人不知瓶等是和合相續的,將瓶等看作是整個的,不變的,這是認識的錯誤─行相錯亂,此行相錯亂所執的,才是沒有的。如說我是五蘊和合而有的,五蘊是勝義有,依勝義的五蘊而建立假有的補特伽羅我。若於補特伽羅的假有法,執為常、一、實在的我,這種錯誤認識的我,才是應該破除的。這種明空的方法,只能破除小部分的執著。故薩婆多部所說實有、假有,都是不可空的,空的僅是主觀認識的錯誤。這樣的空,僅是心理的誤覺,而與心境事理無關。
進一步,如唯識宗的空。他信受一切法空性,但此空性是依於依他有法遠離遍計所執而顯的,此空性是勝義有。唯識者是不同於小乘的。有為法的心、境中,如薩婆多部所說,於境上所起的錯亂行相,當然是沒有的。認識上的境相,如不了解心境的關連,不知道境不是離心而獨立的客觀存在,有此心生有此境現的,這種現似外境,也是空的。唯識家的意思,不單是有此孤零零的心,境是以虛妄分別心為自性的,這種不離心的境,也是有的,屬於緣起的因果,不可說空。若現有離心而外在的境,這是遍計所執,是應該空的。甚至說離境而有實在的心,也是錯亂的,空的。唯識者的空義,比起薩婆多部來,範圍是更廣大了。所空的內容,不但行相的錯亂是空,即現起的境界,好像是有安定的、實在的、離心獨立的自體不空,而實是惑業熏習的妄現。此現似外境,薩婆多部以此為真實有的,唯識宗即不計為實。護法論師以七識的執著我法為遍計所執,是空的。
其實,心生時似義顯現,在心識中有實在境相顯現,自然地如此顯現,這即是遍計所執,非破除不能解脫。唯識者說境空,或說離心的外境是空,是空有隔別的,說境空即等於沒有,而緣起的事實,使他不能不承認不離心的現境為不空。所以他說現似外境空,即同時承認唯心的內境不空;說是遍計執空,即說依他的心識不空。即使說,若執著唯識也是可空的,但此心空,是對境而說的心,指別體的能取心,即行相錯亂而妄執心為離境的心。這雖是空,而同時即承認虛妄分別有的心識是不可以空的。唯識者儘管說空,終於是此空彼不空,說此空而反顯彼不空;由於彼不空,才能成立此為空。即有即空的自性空,唯識學者是從來不曾理解過的。
真常唯心論者,所講的空更擴大了!執境、現似心外的境,固然是空的,即虛妄分別心也說是空的。虛妄分別心的所以是空,對清淨的本體或真心說。真常心不與虛妄相應,即使有虛妄相顯現而仍是不為妄心所染的。無為本體不與妄染故說妄心是空。虛妄唯識者,不能抹煞境相的緣起性,所以雖說境空而又立唯心的內境不空。照樣的,真常唯心者,那裏能抹煞緣起的心識事實?所以雖說妄心空而又立真心不空。依他說:隨境而轉的虛妄心,從隨緣而流散邊說,雖不離真心,而是可以也是應該空掉的。此心隨染而不失自性的,即心與理冥而相應的,是照而常寂寂而常照的真心,此不可以說空。否則,緣起的心相、境相即無從說起。真常唯心論者與虛妄唯識論者所說雖不同,依此法不空而說彼空,並無差別。
上來所列舉的三家,對於空義的解釋各有不同:薩婆多部說執境為空。唯識者則不但以行相顛倒的執境為空,即現似所取,好像實有離心的所取境也是空的。真常唯心論者,不但承認執境及似義顯現的外境是空,即唯識不以為是空的虛妄雜染心,也說是空的。三家的空義有廣狹,但他們總認為此是空而另有不空者在。如薩婆多部說執境是空,而現前的外境不空;唯識說似離識現的境是空,不離於心的內境不空;真常者則說妄心也空而清淨本體不空。三家的空義雖逐漸廣大,然總覺有一不空者在,依實立假,依不空立空─「執異法是空,異法不空」。他們的立足點、歸宿處,是實有、真有,所以這三家稱之為有宗。
空宗與有宗不同,在說此空時,即說此是有,並不以為另有什麼不空的存在。這種思想,源於如來的自性空,在小乘學派中早就有了,不過不貫徹不圓滿罷了!如大眾部、經部等,說過去、未來法是無,幻化無,影像無等。他們所說的「無」,不是說沒有這回事。作夢是一種事實,不能說他沒有,但夢中所現的一切事,不是實在的一回事。說夢中沒有實在的自性事,不是說夢事也沒有。薩婆多部以為假有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無自性的假有還是有的。以為假有法無有自性,但假有必有一實有為依,才有假有的呈現。如勝義有與世俗有,薩婆多部也主張不是截然的兩體。因此,他說夢是實有的,如見人首有角,人與牛馬等角是真實的,不過行相錯亂,以為人首有角而已。經部師等,說夢幻假有無實,即承認此是無實性的假有,如夢中人首有角,那裏有有角的人,這是無的。但夢事非都無,不過是無自性的假有罷了!經部師們,在某些事象上,雖也達到無自性而假有的理論,但不能擴充到一切法上去。
大乘根本中觀宗等,從空相應的緣起義,了知一切法都是無自性的。無自性不是什麼都沒有,無自性而緣起法還是可以建立的。無性而可得可見的幻有,徹底的通達了現相與本性的中道。這樣的說空,不是另外承認有不空的實在,這是空宗與有宗的差別處。空宗是直觀因緣法的現而不實無實而現的,由此達到一切法空,一切法假。空宗以勝義空為究竟,其歸宗所在,是畢竟空。此空,不是有空後的不空存在,也不是都無的頑空。
總之,不論小乘大乘,依有宗講,不論空得如何,最後的歸結,還有一個不空的存在,不能即空而說有。所以觀察空義,應細察他是如何觀空和最後的歸宿點何在。空宗與有宗的諍點在此。凡佛法中的諍論,如假實之諍,法有法空之諍,中觀與唯識之諍等,諍點無不在此。要融貫空有,必須在此闢出一條通路來,不能盲目的、徒然的作些泛泛的融會,自以為然的無諍。空宗與有空的主要分歧點,今於本論特地指出來,希望空有同宗的學者,加以深切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