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16 00:12:52嵐煙

短篇小說-----人間造化

薛府廳堂裡熱鬧哄哄地,丫環僕工們端著各式品項嫁妝來回進出穿梭,這般忙和不為別的,原來是薛家大小姐薛湘靈明兒個就要出閤了。
要說這薛家在登州城內可是來頭不小,田產家業輝煌不說,與官宦賢達的關係也不少往來走動,無論地方士紳或者周官縣令無不對薛府上下敬重三分。這回薛大小姐出嫁,迎娶的對門親家周府亦是此間有頭有臉的望族,周薛府聯姻,無疑是登州城內大事一樁。
「小姐,您看這繡花手絹如何?」貼身丫環梅香接過僕工遞上來的幾條繡花絲絹,仔細地攤開勻展。
薛湘靈正眼也不瞧一瞧,直噘著小嘴生悶氣,一旁候著的僕工滿頭是汗一臉為難表情,心裡大抵明白小姐又是不滿意。
「小姐不中意,快去換唄!」
「還得換哪?第四回啦....」
「要你去換就得了,還囉唆!待會兒又惹小姐生氣,」梅香臉一垮,把幾條絲絹塞回給僕工,轉頭又對廳外吆喝,「外頭的再端進來唄!是啥哪?」
「欸!就來了...」老僕忠良腳步蹣跚地端來下一樣嫁妝。
「唉呦...小姐您看哪,是只鎖麟囊啊!」梅香誇張吆喝著,「瞧這大紅錦緞的料,再看這紮實的繡工,美啊!」
「美什麼?繡得不牛不馬的,難看死了。」薛湘靈的眉頭皺地更緊了。
梅香吐吐舌頭,給忠良使了個眼色,要他再去換過。忠良歩出廳堂,長嘆了口氣,想到自己在府上待了幾十年總有,辦什麼事也沒像這麻煩過,老骨頭一把,就為著幾件嫁妝給跑斷了腿折騰去半條老命,心底不由一陣酸楚,直搖頭嘆氣。
「咦?忠良你是怎麼著?在那嘆氣呢...」老夫人從花廳走了過來,看著忠良問。
「喔!老夫人安好,」忠良趕緊精神了起來,「其實也沒啥,就是小姐對這嫁妝不滿意,來回都好幾趟了,老奴實在摸不著小姐到底的意思。」
「哦...原來是這事啊!來,給我吧,你下去歇著。」
老夫人將鎖麟囊拿起,又要廳外幾個等候的丫環把餘的嫁妝都送進去擺好桌上,這才差退了所有苦候多時的丫環僕工們。
「娘!安好。」
「夫人!」
「嗯!我說湘靈啊,你看看這些嫁妝真是體面,可累壞了一家上下為你精心打理張羅,這般的排場,在登州可不常見哪!」
「我就是不中意嘛...娘!您自己瞧瞧這些玩意兒都土死了,準會給夫家笑話的。」
「怎麼會呢?挪!你瞧這好了,」老夫人拿起鎖麟囊端看,「這緞料水滑光亮,繡工更是精采沒話說...」
「就是那繡面不對頭!繡啥嘛,不牛不馬地。」小姐氣嘟嘟打斷老夫人。
「唉呦...我說女兒啊!這鎖麟囊嘛繡的是隻麒麟,討吉利地,總是要你嫁人之後能將麟兒鎖住,好早生貴子呀。」
老夫人果然是厲害,這麼一說,薛湘靈倒不好意思起來,羞澀扭捏地連手也不知該往哪而放,只好紅著臉撥揉著裙角。
「呵呵呵呵...我看這些嫁妝就這麼定了唄,別跟下人過不去了。」老夫人見女兒沒了皮條自己也樂起來,「我說梅香啊!你去我梳妝台,把那紫壇木的首飾盒給拿來,咱要把小姐這鎖麟囊裝滿金銀珠寶,把它給撐的鼓鼓地!好讓小姐一輩子都榮華富貴哪!呵呵呵....」
「是!夫人,我這就去....」梅香如釋重負一臉笑盈盈地歩出廳堂。
花轎的做工精巧氣派,漆色更是富麗艷紅,定神瞧久了非得螫了眼。為了薛府大小姐出閣,員外請了城西一位老師傅特別打造花轎,又要下人們把錦緞吊穗連夜給安置好,恐怕皇親貴族的派頭也不過如此。
一干人等依著時辰浩浩蕩蕩向夫家出發,長長隊伍加上熱鬧樂聲、炮仗聲引來城內不少人沿街關注道賀,偏偏不巧這時頭頂一陣陰沉,響了幾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就嘩啦嘩啦直往下掉。突如其來一陣雨,打亂了出嫁隊伍的方寸,隨轎的忠良畢竟是老馬,當下就決定要隊伍到前面不遠的春秋亭避雨去。
要說今天是個黃道吉日那還真不假,亭子裡先一歩也有一頂花轎在這避雨了。
別說兩頂轎子氣派差別大,就連跟隨的排場人頭也是不能比,寒酸的這頂轎靜靜停在角落,候在一旁不過只有面貌猥瑣的老父親和一隊四人不稱頭吹鼓手,看來是窮人家嫁女兒。這廂窮戶平時過日子已經不容易了,女兒嫁人更是不單簡,場面弄不出來不說,該有的陪嫁禮也湊不齊,只怕是要矮人半截讓夫家看扁囉。
「唉呦!我說嫁女兒是喜事嘛....這花轎怎麼那麼寒酸哪!」梅香沒頭沒腦地去招人家。
「死丫頭!狗眼看人低!」
人窮志不短,老父親受不住刺,立馬回斥了梅香。梅香正要還嘴,轎簾後頭卻傳來一陣女子哭聲。倒也不是放聲嚎啕,就那細細幽幽的啜泣混著濃濃抑悶,娓娓壓著嗓哭,悽涼非常那味兒,彷彿是真受了委屈,要人聽了可憐。
「梅香,是誰哭得那樣悽涼哪?」薛湘靈在轎裡探問。
「小姐,也是來避雨的花轎,新娘子哭啦。」
「聽這哭聲好不委屈,是怎麼著?」
「嗯...我這上去問問!」
「等等!」薛大小姐知道梅香的嘴沒遮攔,定是會惹人不悅,「忠良!你前去探探吧。」
忠良於是上前向窮父親做了個揖,並且細細垂問原委,這才明白一切。
「小姐,他們家裡窮,婚嫁辦不妥,正擔憂著過門夫家後見不到好臉色呢!」
「是這樣喔....」
雖說薛大小姐自幼一貫驕縱受寵,性子使起來誰都吃不消也降不住,不過心底其實倒也純良溫軟,聽到這等無奈的人間事,不免惻隱之心油然而生。
「忠良,來!把我這鎖麟囊送給他們吧。」
「小姐!這怎麼成,這可是夫人特別為你準備的呀,雖不是價值連城,但也夠蓋上一幢花園樓閣了呀。」
「是啊!小姐,您這是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啊。他們家的閒事兒,咱們別管啦。」梅香也一把上前急忙阻止。
「不打緊的,我的嫁妝不差這些,就送過去吧。」
忠良踟躕了半晌才有些彆扭地把鎖林囊遞給了窮父親,「這是我們小姐的一番心意,可得好好珍惜啊!」
「這不成的!我們收不下來呀...」窮父親一臉驚惶連忙推辭。
「老伯,您就收下吧!」薛湘靈掀開了轎簾,「這鎖麟囊是女人婚嫁不可缺少的富貴寶,裡頭的首飾金銀也足夠持家鎮底了,一片誠意,盼您女兒能有個好歸宿,還請您別推了吧。」
「這...這等的恩情...老夫...咱父女倆無以回報啊!」窮父親激動得舌頭直打結,手上接過的鎖麟囊彷彿也有千斤般重似的,「那...敢問小姐尊姓大名,日後...」
「罷了!我與令嬡同日出閣,就當是緣份吧!」
雨見停了,春秋亭外又是一片光花花地暖陽,禮隊人馬也紛紛熄煙桿整衣裳準備繼續啟程。薛湘靈撩下蓋頭轎中坐定心裏滿是踏實,窮新娘手捧薛小姐相贈的鎖麟囊更是感激滿懷。
轎夫一聲吆喝,兩頂花轎從此分道,乘著熱鬧的鼓吹樂響各奔前程去。
光陰似流水,六個年頭一恍而過,薛湘靈不但已為人妻且為人母。少奶奶的日子實在悠閒,家中大小雜事自有下人僕役張羅著,每天忙和的大事莫過於後花園陪著兒子戲耍遊玩。
要說老天爺無常還真是那麼捉摸不定。黃河氾濫決了堤,登州城因此發大水,成千上萬戶百姓受災,洪流無情地沖垮了樓屋房舍,擄走不計其數人命,更別提有多少被沖散的親人手足了,生靈塗炭,多少年也沒見過這等的浩劫。
薛湘靈的夫家周府也在這次汛災中不能倖免於難,一家人皆被沖散至今是生是死也沒個譜。薛湘靈命大,在大水中載沉載浮了兩天,漂流了不知多遠,終被被萊州的打漁人家救起。
薛湘靈一身破爛地走在大水剛退泥濘不堪的街上,又飢又渴兩眼無神晃蕩著,從小錦衣玉食的她哪受過這等的苦,想著想著便蹲在破牆腳邊哭了起來。
「哎呦!這...這不是小姐嗎?」走來靠近的一個老嫗彎腰打量著薛大小姐。
「誰?你...」薛大小姐迷惑著抬起頭。
「哎!可不是小姐嗎,」老嫗又驚又喜,「是我,胡婆呀!」
這胡婆是薛家的奶娘,薛湘靈打小就是給她帶大的。見到如親似故的人,尤其苦難當下,薛湘靈終於繃不住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我說胡婆,家裡可安好?」
「唉!罷了,連個影都不在了....」胡婆說著也是紅了眼,提起袖子揩拭老淚,「託人打聽你夫家周府,也沒音訊,據說也是給沖散囉。」
薛湘靈一聽更是悲傷,婆家娘家都被大水沖散,寶貝兒子也不知下落,空剩自己狼狽一人,心頭那份痛楚,直叫她想不如自己了結還快慰些。
「我說小姐呀,就別傷心啦!先把身子顧到,回頭留點氣力才好找親呀!」胡婆將悲傷的薛大小姐攙起,「走吧!城西那附近有戶盧員外,這幾天都在捨粥呢!咱們快去填填肚子,總得活著吧...」
盧員外在萊州本就是位大善人,冬捨棉衣夏捨暑湯,造橋修路於鄉里人人稱道,現在遇上大災難,更是每天在門前放捨粥食給流離失所的災民,其行真可謂悲天憫人。
知道消息來分食的災民不少,熙熙攘攘總有好幾百人。胡婆拉了薛湘靈往人群裡走,她大小姐哪做過乞食這等事,一路彆扭低頭的舉足不前,還是胡婆費心打了兩大碗熱粥給她端上。
「吃吧!小姐,能活著就得感謝老天爺了。」
「嗯....」
這一大碗熱粥稠得緊,裡頭還不少肉沫瓜菜什麼的,飢腸轆轆的薛湘靈顧不得燙嘴,西哩呼嚕就把粥一食而盡。
「欸!我說胡婆呀!」盧員外的老管家在門口喊著,「你可有熟識妥當的人可以做奶娘的?咱們夫人最近要我物色個人哪。」
「嗯!...」胡婆趕緊嚥下嘴裡的粥,「有哪,就我身邊這位呀,再適當不過啦。」
薛湘靈本就出身好人家,教養談吐自然是沒得評論,況且她又已為人母,帶孩子當然也能上手,員外夫人看了很是滿意,天無絕人之路,薛湘靈總算有個棲身之所了。
「那就這麼辦吧!咱寶兒啥都好,就是皮了些,你可得多費心思啦!」員外夫人笑盈盈地說。
「夫人放心,我一定將小少爺照顧妥貼。」
「喔!對了,有件事你可得注意,」夫人的臉一下子板起正經嚴肅的模樣,「府裡的東閣珠樓沒有我的允許是絕對不可以上去的,這點可別犯哪。」
「聽明白了,夫人!」
薛湘靈雖是遇到了貴人,在盧府過著溫飽日子不至落難街頭,可心裡還是惦念著失散的家人,尤其成天陪著活潑可愛的寶兒,那一舉手一投足調皮模樣,無時不讓薛湘靈想起自己的兒子。
「奶娘!快來陪我玩嘛...」寶兒抱著個繡花布球來到薛湘靈跟前,跺著小腳直要她陪著玩。
「嗯!好...小少爺,咱們到花園裡玩去吧?」
寶兒一會兒追著球跑,一會兒又把球扔地遠遠的要薛湘靈幫忙撿,奔來跑去弄得她氣喘咻咻額頭汗珠直冒。不過薛湘靈不以為苦,看著寶兒玩的樂呼呼,就彷彿看見自己兒子的身影,活蹦亂跳在園子裡玩著,過去母子間的歡喜種種,油然浮現心頭。薛湘靈臉上掛著笑,心頭卻越發沉了下來,大水沖散了一家,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團圓聚首,也或許,永沒這日子了。
「哎呀...」寶兒大叫了一聲,把正在思念親人的薛湘靈給嚇一跳,「球...我的球...」
寶兒不小心把球一拋,不巧竟拋上東閣珠樓去了。這可麻煩,員外夫人特地交代過,東閣珠樓是絕對不許私入的禁地,可是寶兒這會兒卻又偏偏玩在興頭,非要撿那繡花球不可。
「不管!不管嘛!人家要球...奶娘你幫我撿去嘛!」
「可...這不成呀,珠樓去不得呀...」
「我不依嘛...」寶兒漲紅著臉,一副哭喪表情使勁地耍任性。
薛湘靈實在拗不過這小祖宗,只好硬著頭皮上了東閣珠樓撿球去。二樓的小閣廳陳設素淨雅緻,牆面整齊地掛著幾幅精巧繡面,廳堂中央有個敦實的紫壇木供桌,中央端放一白玉磁盤,盤中竟是一只大紅錦緞繡一對金線麒麟的鎖麟囊。
薛湘靈兀在原地兩眼征忡久久不能自己,這鎖麟囊似曾相識,讓她不禁失神暈眩。她喘了口大氣,鼓起勇,決定去向夫人弄明白。
「夫人,敢問您本是登州人氏?」
「是呀!」
「可是丙寅年春出閣?」
「三月初五,怎麼?」盧員外夫人一臉狐疑。
「岀閣當日...可曾遇雨?」薛湘靈的的聲音漸漸微弱,身子也開始不住顫抖。
「是遇上了雨,當時還在春秋亭避了一會兒,也正因為這場雨,我遇上了恩同再造的貴人,她也是當天出嫁途經避雨的。」
「這貴人可有送給夫人何物?」薛湘靈急忙追問。
「有的,一只鎖麟囊...莫非妳...」
「夫人哪!....」薛湘靈的眼淚如洪水般宣洩而出,身子癱軟惓臥地上,嚎啕不絕引來盧府上下震驚。
造化弄人,當年大千金薛湘靈在春秋亭因為惻隱之心將自己的鎖麟囊慷慨給了也正出閣的窮新娘,為善不欲人知的她竟為自己種下了福報,雖然命運捉狹落難至此,但老天終是開了眼,讓同日出閣的她們再次聚首。
之後,盧夫人便待薛湘靈如姊妹一般親,且幫忙找回失散的親人並協助重建家園,也算是報了當年薛湘靈的再造之恩。



這個故事是由京劇程派的經典戲碼演譯而撰,乃民初劇作家翁偶紅原著,原戲名曰︰鎖麟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