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一大片碧綠的草地，相信許多人都會跟我一樣，巴不得立刻甩開足下那雙鞋，管它名牌鞋或地攤貨，先飛奔過去再說。可以的話，來個前滾翻或後滾翻也挺不錯。

但是，真實的狀況呢？完全跟想像的有段差距。

一來，我已經是年近半百的歐巴桑了，如果我當真忘情的躺在地上打滾，不知要引起多少路人的側目。我猜想，別人或許會覺得這人不是瘋了，就是正在拍戲。每次光想到這些，就會將體內那股蠢蠢欲動的頑性，瞬間又強制壓了回去。

二來，擔心衣服會弄髒。如果女兒看到媽媽玩得一身髒兮兮的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不知心裡會怎麼想？就算不考慮女兒的感受，也該注意別人看女兒的眼光。

想到這兒，必須承認，我是峱種。想像的觸角，永遠跑得比雙腳還快。

那天，在央大等著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先生因夜裡睡不好留在車上補眠，我則偷偷溜出車外，見四下無人，於是趕緊把鞋給脫了，赤腳走進草坪，準備近距離拍幾張林蔭參天的照片來遮陰。

這才發現，眼前綠絨絨的青草坪，美則美矣，但實際踩踏之後，裡頭除了暗藏木麻黃的種子外，還有會刺痛腳丫的松樹毬果，尤其是果鱗先端的反曲尖刺，毫不留情的狠狠刺進腳底。幾度因疼痛難行，不得不中斷拍攝，只為了蹲下來，將刺進腳丫裡的尖刺拔除。

不久，來了一群校外教學的幼稚園小朋友。前面的大哥哥忙著撿拾地面的毬果解說，孩子們則嘰嘰喳喳的小手拉著小手跟在後頭。有的好奇的抬起頭四處張望，有的則不時揮舞著小手，回頭跟身旁的大人展示手中的毬果。不遠處，一對披著白紗的新人，在攝影師和親友的協助下，提著長長的裙襬走過密植松樹的步道。

這一幕讓我忍不住想起母親。記得有一次，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到海邊玩水，從家裡走到內海（潟湖）的沙灘，也是經過一片像這樣濃密的木麻黃，行走其間，我忍不住偷偷觀察周遭的戲水人群。即便當時年紀小小，我還是會因為別人穿著泳裝或居家服，自己卻是光溜溜的，而感到相當不自在。

母親對著我和妹妹說：「趕快把衣服脫掉，才不會把衣服和褲子弄濕。」

然後，就在大庭廣眾下，協助我們把衣服扒光。即便我和妹妹火速通過防風林鑽進海裡，應該沒被人看到自己沒穿衣服的樣子。但是半天下來，總不能一直待在水裡靜坐而不翻身。何況，母親對水域的安全標準相當嚴苛，水深只能半米。

人類的大腦可以溯及多遙遠的記憶？我不是研究大腦與記憶的，實際狀況我並不清楚。不過我猜，這應該和事件本身對大腦的刺激度有關。因為根據科學家研究，短期記憶是由大腦底層的海馬迴（Hippocampus）負責儲存的，當它累積到某種程度以後，便會將短期記憶整理打包，以電流傳送到大腦表面的皮層，形成長期記憶。

妹妹不止一次跟我提到，她到現在都還隱約記得農曆年，母親帶著我們到照相館拍照留念時，攝影師躲在黑幕的那一瞬，母親指著前方，要懷抱中的她看鏡頭的這件事。當年我五歲，而妹妹也不過才三歲而已。對於這件事，我完全沒印象，但在老家拆掉重建前。我看過妹妹所形容的那張黑白老照片。

每次因場景或照片勾起這些和孩童有關的溫馨回憶，都覺得我的童年其實還蠻幸福的，而這幸福來自鄉村野地，也來自山林海域。如今自己當了母親，也不知日後孩子們會怎麼組合自己的童年記憶？雖好奇，但還是決定把這樣的寶庫，留給孩子們日後以自己的密碼鎖去開啟。

 「妳能想像學校就座落在稻田的中央嗎？」

她站在路中央，朝著他手指的那個方向望過去，道路兩旁除了新舊雜陳的店家與社區住宅外，一片綠地都沒有。看來，還當真得發揮一點想像力才行。

「你騙人，哪有可能只有一所學校在那兒。當年學校附近，難不成連抽王子麵的『咁仔店』都沒有？」

「有，是有幾間。就像妳所知道的，那種抽糖果兼賣簿子鉛筆的小雜貨舖。」

接著，他又指著周邊一塊空地要她看。

「我們家以前的舊房子，大概就在這個位置。幾年不見，這兒幾乎快要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剛剛妳所看到的那棟舊公寓，是後來建好才搬過去的。」

「這兒原來是個離都市很遠的地方，沒想到才一轉眼，全變了。」

走進記憶的迴廊，時間是靜止的。她就這麼一路靜靜的聽著他講述自己的童年。偶爾隨著他的步伐，拉大自己在這個城市移動的方式。

下了眼前的斜坡，再過一條馬路，就是小山丘了。聽說，順著駁坎旁的水泥台階上了緩坡之後，會有一條通往山區的小路。可惜，因時空交錯的緣故，她無法於童年時期，隨他前去探訪那片有小土丘、有田溝、有竹林、有蛙鳴聲的寶地。

離開前，她一再回望，回望眼前這片山林。或許讓她真正捨不得離去的，不是這裡，而是家鄉那片從虎頭山上往下眺望，就可隱約看見的防風林沙地，以及夢裡聲聲呼喚遊子的遼闊海域。

啊！是誰以沾露的果實，掠過我頻頻回望的地方？你，可是我記憶裡的防風林沙灘？微痛，正如模糊的影像一般，以紙船消逝的昨日，迴盪於霧起的大海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