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3 13:28:55李寧兒

折翼的天使

死了一個國小女生之後

序言:
今天我以最沉痛的心情,提筆為文懷念我以前教過的學生,一位遭受性侵害身亡的學生。我們都知道,社會上層出不窮的性侵害事件,像一齣永不落幕的悲劇。日前一位海大橄欖球隊學生,因為騎機車載學妹出遊,情不自禁摸了學妹一把,被斥責後自覺太丟臉,最後選擇跳樓結束生命,學妹獲知惡耗後,傷心到失控的尖叫,自責不已。整個事件,我除了看到媒體惋惜跳樓輕生的孩子,不該選擇背對自己,背對生命外,似乎並沒有人針對事件最大的受害者,進行隻字片語的聲援,我不曉得那位無辜的學妹,將來會如何獨自面對隱隱而來的困惑?我不曉得經歷這樣的事件之後,會為將來她和異性相處上,埋下多少未爆的地雷?

前幾年,板橋地區發生一件慘絕人寰的命案。一個剛從國小畢業,即將踏入國中就讀的許姓學童,被住在同一棟公寓的色狼鄰居姦殺後,以大型黑色塑膠袋包裹著屍體,強行塞進狹窄的床頭櫃裡……。

當電視媒體以聳動的標題,重複以新聞快報的方式,播報命案發生地點時,我人正在娘家,為已故的母親作七。瞬間閃過腦門的不祥預感,受害者難不成是住在與我僅有一巷之隔,打開窗戶就可看見的那位有過兩年師生情緣的可愛孩子嗎?兩眼直盯著電視不斷重播的畫面,深怕漏失掉每一個可能的鏡頭,時間一分一秒拉開成一道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豆大的淚水早已不聽使喚的沿著兩頰簌簌滾落,一手抓著電話筒不斷抽搐與顫抖,最後抱著聽筒,對著好友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在監視器的協助之下,住在同棟的兇手很快就俯首認罪,原本警方安排兇手重回命案現場模擬案發的經過,卻因為消息走漏,現場擠滿過多不滿的群眾而作罷。孩子出殯的當天,聞風而至的新聞媒體及政治人物,早已將殯儀館外面的空地擠得水洩不通。有的記者扛著攝影機對著家屬問些撕裂傷口的蠢問題,有的乾脆對著政治人物猛拍,反正只要能夠趕在中午前交稿,管它有無新聞專業素養與道德良知,一切哪有比搶到頭條新聞來得重要。

而我站在小小的靈廳外,遠遠的隔著人群,望著侷促在靈堂前的兩盞幽微昏暗的光明燈出神,此時盤桓腦中久久不散的一幕幕畫面,竟是往昔孩子上課時純真的臉龐,漾著淡淡的笑容,眼神充滿著對未來的無限期待。掛在靈堂前的黑白照片,此刻在裊裊上揚的縷縷白煙裡,益發的黯淡哀戚。我仔細端詳後才猛然發現,這不就是幾個月前,孩子興高采烈在美麗校園,所留下的彩色倩影嗎?再過不久的時間,即將連同冰冷扭曲的小小身軀,引火化為灰燼。

看著來不及長大的折翼天使,我悲傷得不知可以再跟她說些什麼。我不斷的自問,是不是我未盡到一個為人師的責任?我不斷的追問我可憐的孩子,老師現身說法的寶貴經驗與殷切叮嚀,難道妳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為什麼妳會如此的不小心?如此的疏於對熟人該有的防備?

出殯當天,我隨著行政人員,站在孩子的靈堂前,對著孩子的遺照,致上深深的三鞠躬,我非常明白,無論這不完美的世界,因為孩子的犧牲,催逼整個社會、教育體系與家庭,做出多少政策改革與反省,孩子受傷的羽翼還是不可能再生。我想跟孩子說:而今妳或許馱著不完整的翅膀,不斷調整飛航的姿勢,獨自面對晦澀的天空,但是千萬不要忘了,無論在哪一個世界,妳依然是純潔無暇的美麗天使,父母與師長心中永遠的小寶貝。

公祭完畢,我隨即搭上遊覽車,往回家的路上前進,最後車子緩緩停靠在校園旁,隔著人行道上那一排大葉欖仁樹與水泥圍牆,眺望鋪著PU跑道的操場,或許正逢暑假的關係,少了孩子們天真的嬉鬧聲而益顯冷清。而坐在身旁的小朋友,似乎還籠罩在剛剛的感傷氛圍,此時格外安靜的望著窗邊熟悉的景物出神,和平日活潑聒噪的模樣判若兩人,我不知道孩子們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將這傷痛遺留下的陰影逐漸淡忘?我只知道我的淚水再度潰堤,這回撞擊心絃的不只是對孩子的萬般心疼與不捨,裡頭夾雜著我內心不為人知,此刻卻朝我逆向飛來的惡夢啊!那積壓在潛意識的隱晦一角,瞬間全如猛獸一一被喚醒。

同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不同的時空,類似的校園場景,全校鬧哄哄,黃泥地的操場上擠滿飯後嬉戲的學童。

在六年庚班的教室裡,坐在最前排的鳳美,吃完便當後提高音量對著鄰近的同學嚷嚷:
「大家不要忘了唷!下午有體育課,我們又要跳那『最不要臉』的土風舞,趕快去準備樹仔枝……。」話尚未落地,那一副曖昧作噁的表情還鮮明的留在同學們好奇的眼神中,她竟然就把話鋒一轉,矛頭對準我:
「蘇老師最愛班長了,每次都喜歡牽著班長的手跳舞,一、二、一……。」邊說還邊站起來,誇張的扭動身體。語畢,引來同學們陣陣狂笑。

為了她的那一番話,我得承受多少異樣的眼光及竊竊私語,當年我就這樣度過一個最漫長的午間靜息。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前幾堂老師在講台上粉筆和著口沫到處橫飛,我壓根兒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整顆小腦袋亂轟轟,不停的胡思亂想,我試圖閃躲蘇老師的眼神,只好盯著窗外的秋千發呆,偶爾回過神隨著地上的麻雀飛到鳳凰木上,靜靜的望著藍藍的天。

打從三年級開始,蘇老師就一直擔任我們班的導師。對於四十幾歲依然單身的蘇老師,班上幾個調皮的男同學,總愛在老師背後瞎掰老師不婚的原因,甚至頑劣的針對老師的長相,私下取了個非常不雅的綽號-「凸目仔」,因為老師的眼睛明顯的斜視,看東西彷彿永遠對不了焦距似的。偶爾幾次不巧被老師聽見,蘇老師除了板起臉孔低頭不語外,我似乎看到了另一個隱藏式的表情在哭泣。

在那樣的年代,導師幾乎都是包班制,今天若我以一個老師的眼光,審度當年蘇老師的授課情形,老實說他應該算是多才多藝,認真負責的好老師。尤其在音樂、體育、書法、美術等藝能科目的教學上,他專業的教學法,每到班際才藝競賽時,總會獲得一次次的驗證與肯定,當年無論朗讀、演說、書法、作文比賽,我們班總是囊括前幾名,是個令人歆慕的班級,而我在老師的耐心調教下,還曾經代表鎮上參加過縣級的作文比賽。老師對於我們的課業非常重視,常常自掏腰包購買36色的雄獅粉蠟筆或12色的水彩獎勵我們。早期為了能夠從老師手中接下那最高的榮耀,我總是認真讀書擠進前三名,也因此當上班長或副班長。

但是,後來我卻一點也不感激蘇老師對我們所付出的關懷,甚至恨死他,恨死他教授的體育課,尤其恨死課間活動時間,全校必跳的土風舞;我不喜歡單獨面對蘇老師的臉,尤其不明白平日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的手,為什麼在背對人群時,瞬間幻化為令人厭惡的大魔掌。當蘇老師拉起我的手,認真的示範著土風舞的正確舞步,那專注的上課態度,理應得到更多的尊重,但是當我站在蘇老師的面前,一顆防衛的心因為緊張、害怕,慌亂到差點忘了老師之前的叮嚀,早忘了如何在心中默數的口訣,甚至為了刻意閃躲那跳舞時無意間跟老師的身體接觸,老是亂了該有的正確舞步,我才管不了班上同學在背後正以什麼樣的眼神看著這一幕「男左女右的示範教學」,我只希望下課鐘聲快快在耳際響起。

在我小小的心靈裡,至今還存在著許多問號,我不明白,蘇老師為什麼要私下撫摸我的胸部,連為班上同學測量身高、體重時也不放過。只因你的寂寞無處宣洩,而我發育較早,活該成了待宰的無辜羔羊。那幾年,我像隻受到極度驚嚇的小白兔,在牢籠裡茫然惶恐得不斷閃躲,我不敢回家告訴父母,因為當年沒有人教我什麼是「性騷擾」,何況他是父母一向敬重的老師?當然更不敢跟同學說,深怕引來同學們更多的嘲笑。我只是一味的害怕,害怕看到老師的臉,老師的手,不知他何時又要再度化身為獵兔的狼犬?這揮之不去夢魘,一直羞辱著我,一直困擾著我的童年,困擾著伴我成長的晦澀青春。往後的求學過程,有段時期我似乎有著性別上的認同困擾,我只喜歡跟女同學在一起,因為只有在女兒圈的國度裡,我才找得到我要的安全感。我甚至抗拒男生的追求,總覺得他們都是「骯髒與暴力」的象徵。

或許「人生本來就是不完美,人性本來就有瑕疵。」只是至今對我而言:世界上最嚴厲的懲罰,不是由天堂跌落到地獄,而是「完美」的道德觀,如撕毀的聖經,凌亂的散落在我的面前,而我必須以血和著淚做為黏著劑,一個字一個字將祂復原。明明一顆心正在淌血,卻還要故做瀟灑,甩甩頭揚起眉,掩飾自己不堪一擊的一面;明明一雙手正在顫抖,卻要故做輕鬆,聳聳肩手一揮,告訴已故的老師:「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我真的真的已無所謂。」

寧兒

後記:

我不知這樣的文章要歸類到小說或散文,我只知道我要用我的筆紀錄生命中的見聞,為弱勢族群發聲。

當初要發表這樣的文章,心中其實還蠻掙扎的。
畢竟由一位現任教師揭發校園隱晦的的瘡疤,即便這樣的事件古今中外一直都存在著,不會因為今天死了一個國小女生或國中女生之後,世界就變得更完美。人性是多面向的,沒有絕對的善與惡,沒有絕對的是與非。我們似乎也一直逃避碰觸人性中的瑕疵面,很怕看到鏡中映射出類似的自己。今天提筆為文,現身說法控訴當年老師對我們的傷害,只希望這活生生的教材,協助孩子認清周邊潛藏可能的危險因子。或許有人會認為事情經過這麼久了,早該學會寬容學會放下。是的,我在愛的感召下,已從陰影中走出,逐漸學會如何跟異性相處。只是當年從同學口中得知,老師調到桃園,不久結婚生子,後來因病去世,我竟然很開心。現在回顧當年自己的反應,還真是不可思議。如果真有收容「折翼天使的天堂」,我希望我是那「堂主」。

全國教師會副秘書長JO-JO回應本文:
女性的身體在父權社會體系中早淪為政治的場域,即使在婦運、女權的分貝拉高到能夠被聽見的台灣社會,充耳不聞的人仍是滿坑滿谷,從政治社群、工運團體到教師組織,不都是一脈的雄性掠奪行徑,或是女人為難女人的生存角力?

傳統性別文化將弱者物化為強者慾望投射的宰制對象,被觀看、窺伺、侵略、強奪時,身為受害者的性別弱勢甚至還必須承受招蜂引蝶的指責,性別階級的迷思導致是非混淆的亂象,顯示性別正義的落實依然是條尚待努力的漫漫長路。

顯微鏡何嘗不是一種照妖鏡,鏡中呈現的影像總不外乎刻意的自我裝扮抑或潛移默化的文化型塑,而教育的功能之一應該是引導學習者發揮創意,超脫人類既有的文明框架活出另款的風姿樣貌,讓生命無論處在哪種境況都能擁有一種自在的美感質地!

活著就有希望,但絕不是一成不變的委曲求全,只要不放棄,弱勢者團結翻身的春天總會到來。

國小教師小甜甜回應本文:
用心良苦,值得肯定。

三級生社會人士種田人回應本文:
危險如果可以預防,自然就可以減少。教育的資源有限,而危險無限,往往在我們還來不及教導之前,孩子就遇險了,真不知怎麼說。
總之,能做多少,算多少,不然,還能怎樣?
我家小孩從小都是給他們看國語日報的,那裡面有很多校園危險的例子。也許是幸運吧!也許是有效吧!至今還算安全。良好的讀物可以補父母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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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 2008-04-16 17:51:08

這小子速度未免太猛了(對照了自己的龜速...

就像佚音十說的
一個好的老師給孩子的影響是很巨大的
在我的生命中也有一位不能忘懷的好老師
我在國三的時候,因為貪玩,加上沒有升學準備
成績一落千丈,那時候一週才上兩節連課的公民
江老師,看我整個放棄似的,急得犧牲掉班上同學
的上課時間:那兩節課就對我苦口婆心的個別開導
只是朽木不可雕.....我白白浪費了別人的兩節課
辜負了老師的苦心......
我永遠記得她.....慈愛耐心的諄諄善導..
對面坐著聽訓的人卻因為知道國中已是自己的極限
她已經是家裡姐妹中的特權份子了.....又交了愛玩的同學,心.根本整個不在了....
到現在每思及此.總要升起無線感觸
很想有機會能親口對老師說聲:老師:我錯了!

版主回應
一生當中
能夠遇到幾個令人懷念的恩師
都是曾經身為學生的我們
最大的福氣哦
如果老師知道妳此刻的感觸
相信他也會感到很欣慰才是
2008-04-19 15:49:48
水手 2008-04-16 17:20:42

真是令人遺憾痛心的事件
&quot熟人&quot一直是最難防的惡狼
女人什麼時候才能擺脫
因為男人的獸性而被犧牲的命運....

版主回應
這種事自古以來都不曾間斷過
我相信將來也不會落幕
2008-04-19 15:51:46
佚音十 2008-04-16 16:52:13

怪只怪台灣人自己太健忘吧
一次又一次的悲劇,一次又一次的檢討
再,一次又一次的遺忘
現在的記者小姐先生們,幾乎都是一群二十來歲的小朋友
自己的道德價值觀可能都還沒養成,卻一味的為一個事件下判斷及評論
最後只是迎合了新聞媒體競爭下的唯一準則,嗜血
於是又被輿論撻伐,媒體開始自我批判,然後
又被遺忘...輪廻而已,這也是台灣可悲之處,無論以社會或政治角度來看
對媒體,早就不屑了,老實說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看新聞了
反正都是看妖怪聽鬼話,我寧願看看鬼太郎
要避免這類事件的發生,與其外求,倒不如自我保護比較實在
不過,這就看為人父母的如何做了
我常常對學生的父母說,孩子在家的時間遠比在學校來得長

我對小學國中的老師們倒也有不少記憶
不過,幾乎都是負面的
還能讓我懷念的老師就只有我國二時的二位老師了
一個是我們班導,鄒老師,教我們國文
另一位恰巧也是鄒老師,教我們英文,怎麼那麼巧呢?
因為他們是堂兄妹(班導的兒子也是同班同學)
老師的確對學生的影很大,國二那年因為遇到那二位鄒老師
也成為我這輩子求學路上唯一有認真讀書的一年
在那種成績就是一切的年代裡,每個老師幾乎都有一位特別喜愛的學生
因此,自己也蠻討厭這種 teacher`s pet
我是認為他們也沒什麼了不起,但總能享有一些特殊待遇
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老師
因此,我自己總是小心翼翼,儘量把多餘的時間和精力
放在成績較差的小孩身上
我沒受過所謂的正統的老師養成教育,只是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我想,或許記得我的學生沒幾個,但,應該不會有人長大後恨我吧?
哈哈~~
呀!鬼話連篇了這麼多~收攤了~

版主回應
很開心見到男人願意回應這樣的文章
你文中許多觀點
像teacher`s pet
還當真可以提出來
讓身為教師們討論討論呢
2008-04-19 15:5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