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裡的愛情，制約了我們對愛情的態度與方法。我們天真地以為，愛情就是童話，直到受傷，才發現原來不是。我們該怪童話裡頭的主角們？還是該怪自己沒把虛構與現實世界的界線分段清楚？
這答案，十分清楚。
無論哪個世代，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愛情馴獸師，想盡辦法馴服愛情這頭善變的獸，當愛情滲入在我們心中，我們不會發現也不會承認自己不過是個小丑；然而，這一身丑妝無非是要討好我們唯一在意的觀眾。只是情人給的掌聲往往是稀落的少，有時他還趁我們努力表演忘我時突然離席，或者他身旁又多了個身影，只留我們與自己的影子在深深的夜裡苦苦等待著。我們都害怕這種寂寞，害怕寂寞捲起這種如潮水般翻天覆地的恐懼感。
在愛情面前，我們常失去方向，只能孤單地躲藏在一具只剩心跳但全身已毫無知覺的肉體等待著未來；於是「等待」成為我們成就戀情的一帖偏方，誰寂寞飲得多，誰便能早日修成正果。只是這偏方，極苦，那是不得不飲鴆止渴般的痛苦。對於某些人而言，對於我而言。虔誠地相信。
「妳怎會選獨角獸圖樣？」
「他說我們是彼此的初戀情人，要永遠愛我，不管我以前發生什麼事。」
我可以想像，他是愛妳的，在那個當下，孩子。神話中神秘的獨角獸是處女的守護神；顯然，妳在他心中，保有像處女般的美好；而他，對妳許下保守妳的諾言。愛一個人，真是得接受對方的全部，包括過去、現在與未來。只是我擔心承諾下的再美好，總還是有賞味期限，日子一到，一切都會變調走味。但這樣也好，愛情本身就是一則永恆的神話。只是妳們之間，誰是馴獸師？誰又將被馴服？
親愛的，我們都樂意當那個馴獸師，親手馴服這愛情的獸，但後來才發現，我們原來才是獨角獸，但頭頂那根神秘的角卻被拔除，只剩一小的空洞在頭顱上的獨角獸。我們往這空洞的黑洞裡頭一探，看見的盡是一條條被貪嗔癡囚禁的靈魂。愛情就是這樣充滿謎樣的獸，沒人可單獨駕馭，即使是身旁有個靈犀一點通的伴侶，也常到頭來只剩愛恨與貪嗔癡的細胞，在心頭蔓延。
在迷濛玻璃窗前的我們面對每場愛情的來臨，未嘗不都是用盡力量去想像段落，細密設局；但最後的結局，都非是自己能駕馭得了。或許，我們面對愛情時，終究還是習慣用童話情節來想像世界，儘管這世界充滿謊話，也根本不是童話的世界。我們面對愛情，卻永遠依然如此天真。
每回，我想起自己過去的戀情，如同穿梭在一場陰陽兩界的夢境。過去青春的我，過去的戀情，過去種種氣味，總像一縷幽魂，沒有預警也沒發出聲響，它便突然地矗立在某個街頭轉角，手托著臉，坐在某個速食店望著落地窗，藏匿在焦糖瑪琪朵咖啡味中，抑或是在某個捷運站的出口，站在我餘光可見的轉角訕笑著孤單的我。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獨自去捷運台電大樓站出口附近某家麵包店，買它特製的草莓慕絲蛋糕，那曾經是我與戀人唇齒間共同甜美的味道。
年輕愛情中的美好時光，不斷在味蕾、觸覺與視覺間拼貼完成。只是以拼圖的遊戲功力是不足以從愛情帝國迷宮中走出來，也找不到獨角獸獸角中的秘密。這不會有答案的，就算我們窮盡畢生努力，也難以破解得了以千萬人靈魂陪葬修練成仙的獸的秘密。
我這在一片潮濕迷濛的玻璃倒影裡，隱約看見那頭獸出現在妳瞳眸中，祂正抬起前腳，往上揚起的角度充滿生命的希望。這樣也好，畢竟，青春的腳步，就是得有這般強勁有力的步伐，才能踏出自己的天地。
而我也在這片玻璃倒影中，看見那頭愛情的獸也正虎視眈眈地隱身在我心裡某個角落裡，祂在等待時間的到來吧！也許是我身上留下上回的情傷傷口，仍是一片膿爛瘡疤，祂終究還是有惻隱心憐憫著我，不忍讓我這將老了的身體與靈魂再度上戰場。但我知道，關於祂頭上的那隻角裡的秘密，倘若有機會，我定會再度出手奪取。在這童話即將消逝的年代。
上課鐘響起，本是雷聲閃電與滂沱的雨，瞬間都消退；妳熄滅手裡的菸，走回座位時回頭丟給我一個微笑。帶鉤的微笑。


◎刊載於《野葡萄文學誌》2006年一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