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09 01:16:05海螺旋

畫冊

  

「我決定親手把畫冊交給他,如果明天他自己一個人離開中心。」我這麼對妙妙說。

 

「妳真的要把畫冊給他?那……可是,如果有人跟他一起走?」妙妙,我的室友,盡量平靜的與我對話,可惜微微顫抖的音頻洩漏了她強加壓抑的慌張。

 

我感覺到明天他們有個約。感覺這東西,來得莫名其妙。

 

「所以我說,如果他一、個、人、離開。」

 

我希望妙妙對我坦白,但是她沒有。

 

幾天前我曾提出請求,只要她察覺他對她有意思,或者她對他動了心,都要老實告訴我。這不是威脅,本來就只是我的單戀,我只想早點弄清楚,好讓自己死心。可是蘋蘋要妙妙別理我,她認定我在警告妙妙,絕對不能喜歡他。蘋蘋的話,是青青偷偷透露給我的,她夾在我與妙妙、蘋蘋之間,但我知道她相信我。

 

「我想,不要比較好。」妙妙期望阻止我。

「為什麼?」我冷冷的望著她。

「因為,嗯……」妙妙躲開我的眼神,什麼也說不出口。

 

我決定搬出宿舍,在離開宿舍之前將畫冊交給他,親手了結自己對他的愛戀。也許妙妙的隱瞞只為了不忍心傷害我,也許。

 

執意搬出宿舍,並非不能接受好友與自己喜歡的人可能在一起,我從不認為愛情可以傷害友誼。而是青青告訴我,她因為擔心他而決定告訴我,妙妙曾說:

「我怎麼可能喜歡他?他抽煙,而且他是(她比了表示阿達的動作)……」

「我覺得她好過分!她只是想利用他對她的好來刺激她男朋友。」青青說。

 

這原是我所擔心的。妙妙有個我們都沒見過的男朋友,前一個雨天,她突然衝到雨中,仰天佇立,因為他們鬧得幾乎分手,她為他那樣的心痛。

 

但叫我心寒的,不是她對他的利用,而是她用他的病否定了他。

 

他有病,開課第一天自我介紹時,他就對全班坦言了自己的病。

 

「我第一次發病的時候。」這是他主動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週六下午,妙妙下課後奔回台北赴約,蘋蘋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乾哥哥,為了照顧妹子的感情,約了幾個職訓課程裡較要好的同學,包括他,一起去聽民歌。

那時,他和妙妙不熟,因為妙妙從不參與我們的活動。

 

出發前半個鐘頭,我在教室裡畫畫,一邊等人,他也在。

 

「發病?」我楞楞的望著他,心中泛著不安,他提起這件事的用意?

「對啊,躁鬱症。」他輕鬆得彷彿說著別人的事。

「那時候我又哭又笑的,想停都停不了,有時還會想不開。」

「接受過治療嗎?」

「有啊,四年級的時候發病,住了半年療養院。」

唸政戰美術的學生,最後一學期因病退學,砸破了即將到手的鐵飯碗,來到這兒學習廣設技能。

我不曉得該如何接話,他似乎看出這點,不慌不忙的從口袋掏出一小包藥丸,攤在我面前。

「他們給我吃這種藥,」紅紫色的小藥丸,那個代表錯亂的色調。

「吃了以後走路就像這樣……」他來回表演著行尸走肉的模樣,若在平常,我肯定笑翻,但此時,除了忍住心酸的木然,我沒有第二種表情。

他在我面前坐了下來,繼續說著:「吃了藥也睡不著,還能思考,可是動作沒辦法控制,很不舒服。」

「都過去了。」我想,我知道他的用意。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說完,他沉默的盯著我,我愈加感到不安。

「還要吃藥嗎?」我隨口一問。

「要啊,還是要吃。」他仍然直盯著我。

「都過去了。」我直視他的雙眼,希望他了解我並不在意。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

 

那個下午開始,他以極為冷漠的態度對待我,又在往後的日子裡,讓我目睹他與妙妙的熟識、親暱。

 

我原來自以為是的以為,他是害怕他的病會給我帶來負擔而拒絕我的感情。而其實,他是為了妙妙。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淚水,怎麼也流不盡。我不認為這是妙妙的錯,他也沒錯。我需要一個真切的答案讓自己對他死心,所以我對妙妙提出請求,可是妙妙不單純的用心刺傷了我。

 

我決定搬離宿舍,在這之前必須畫滿那本畫冊。我要憑藉想像,用不同手法,畫出不同角度,不同神情的他,在離開的那一天,親手交給他。

 

畫他,不是起於愛戀;愛戀,不是因為畫他。畫他,就只為了練習畫畫;喜歡上他,因為迷戀他的畫。

 

為了練習人像素描,環顧教室一周,選中了位在左前方角落,輪廓明顯的他,暨方便偷窺,又容易勾勒。經過幾次在速寫本上的練習,掌握了他的臉部特徵,買來20頁的精緻畫冊,準備大展身手。

 

第一次寫生素描作品評鑑,我在他的畫裡迷失了方向。異於兩位政戰美術畢業多年的大哥明顯的高反差學院派風格,他的筆觸細柔卻帶蒼勁,如同他的眼神,飄移中閃著銳光。我竟無可救藥的戀上他的畫,也輕易就戀上了他。

 

那天,他是和妙妙一起離開中心的。符合前夜我的感覺,感覺這東西,來得莫名其妙,有時更加精準得莫名其妙。在教室門外,我緊貼著牆壁向下滑落,直到跌坐在地上,聽見青青的聲音。

 

「那又怎樣?已經是這樣了,你又能怎樣?」青青抱著我,她在哭,我卻沒有半滴淚水。

「我沒有看見,就是知道。」

「對不起,我一直不敢告訴妳,」青青哽咽著說:「我知道你有預感,可是我不敢說,我怕妳難過……」

「沒關係,我知道的。」我難過,因為妙妙的不坦白,另一方面,我擔心他可能面臨的傷害。

 

青青將我扶起,我拍拍她的肩,獨自回到宿舍,給妙妙寫了封信,我的情緒平靜得出奇。

 

我告訴妙妙,他的病又稱為情感性精神疾病,並非真正的精神病,但極可能導致精神分裂症。他承受不了情感波折,所以我懇求妙妙,如果不能長久陪伴他,就不要接受他的好。

 

那天,我帶著畫冊,搬出宿舍。

 

後來,青青告訴我,蘋蘋取笑我,人家不要我,我還去研究他的病,要妙妙別在意我的信。

 

後來,我不曾見到他和妙妙親暱的樣子,或許是我沒有注意。

 

後來,妙妙託青青轉告我,那天他和妙妙一起離開,是請她帶路去買書,買完書,他們一前一後的走著,他對她說:「我是來這兒學東西的,不想談感情。」妙妙說,也許他是真心喜歡我。

 

我想,我知道他的用意,但是,他可能也傷害了妙妙。利用,總是讓人受傷。

 

終於,我把畫冊交到他手裡。

 

「裡面都是你,放心,這沒有什麼。」我說。

他笑著收下,想翻開來看。

「別!你回去再看,都是想像畫,怕有的不像。」

他回答:「有什麼關係。」

 

是啊,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在扉頁上題了:

 你笑笑的樣子,有不安定的氣質

 你自由的方式,像一個遊牧民族

 

只是把對他的愛戀,封存在畫冊裡,交給了不想與我扯上關係的他。

 

從來就沒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