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崖邊，我彷彿聽見，腳底下陣陣撞擊岩石而高起的浪濤中，激盪著妳嘹亮的誓約……

從小妳就特別，長相秀麗，功課優異，是這個沒落家族中唯一的驕傲。我們這一代沒有男丁，早妳兩個月出生而身為家中長孫女的我，和其他的女孩，以及妳最親的小妹，都平庸得教長輩鄙夷。妳的泳技和膽量更勝村裡的男孩子，不過，這是妳我，還有小妹三個人之間的秘密，因為長輩們絕對不允許妳接觸危險的海水。

國中畢業，我考上市區唯一的公立職校，而妳順應長輩們與校方的建議，遠赴台北考取知名女中。為了栽培資優的女兒，給妳一個舒適的學習環境，二叔將剛要升上小學四年級的小妹寄放在我家裡，與二嬸帶著妳離開家鄉，到台北租了間公寓定居。長輩們決議，過年過節特許妳不用回來，為了讓妳將來考上好大學，將來可以光宗耀祖，招個賢婿，傳宗接代。

多可笑！他們竭盡所能的保護妳、栽培妳，最終目的竟是傳宗接代。

離別的前一天黃昏，妳拉著我和小妹來到我們的秘密基地，拿出妳準備好的木牌，上頭刻著「人魚之界」，左下角有妳和小妹的署名，旁邊幫我留了一處空位，我刻上我的小名。立好界碑，妳走到崖邊，脫了鞋，在小妹的歡呼聲中縱身躍下，快樂的在海浪中游著。我坐在崖邊欣賞妳自由而高超的泳技，夕陽映照的波光，恰如妳金鱗舞動的尾翼。

「人魚公主就是不明白她的屬命，才會選擇不適合她生存的陸地。」在認定自己命屬人魚之後，妳對美人魚的故事作了如此詮釋，「這不是悲劇，人魚公主回到她原生的海裡，甚至化為泡沫，與海水溶為一體，是個再圓滿不過的結局。」

在太陽完全隱沒於海平面之前，妳濕著身子回到人魚之界，對著茫茫大海高喊：「喂……我所屬的海，我一定會回到妳懷裡！」

海水順著妳烏黑的長髮飄落，順著妳纖纖的手指滴落，順著妳修長的雙腿滑落。剎那間，我心頭一凜，妳竟像極了剛剛著陸的小美人魚。

別後的第一封來信中，妳說直挺挺的綠色制服讓妳幾乎不能呼吸，只好幻想成披著海裡的綠藻，才能增強活力。往後妳總在信裡訴說著對我和小妹，以及海洋的思念。

隔年，二叔回到家鄉，與爸爸和其他叔叔兄弟相聚，徹夜長談。隔天，二叔帶著小妹離開，臨走前特別交代我，為了不讓妳分心，要我忍耐兩年，暫時不能和妳聯絡。
「那我呢？」小妹問二叔，「我可不可以寫信給阿姐？」
「不行！」爸爸和二叔異口同聲的回答。
我本來不懂大人為何那麼緊張，想想，可能他們是為了防止我和小妹的信會轉到妳手中，心機真重（顯然我的也不輕）。
我安慰小妹：「沒關係啊，等姊姊考上大學，我們就能見面了，而且妳和姊姊可以互相作伴，就不會無聊了。」
「嗯！」小妹用力的點點頭，我親了親她那張天真的臉，作為告別。

爾後，我只能獨自在人魚之界想念你們。只有二叔來電時可以聽說妳的消息，都說妳很用功，還上了補習班，名列前矛，考上T大沒問題。問起二嬸和小妹，也總說平安。我以為，畢竟不是童話，妳漸漸就能適應遠離海水的生活。

高三畢業在即，應是妳最後衝刺的緊要關頭，我竟收到妳的來信，妳將信寄到我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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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秘密約定，6/12下午五點，人魚之界見，不能早到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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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段話，約我相見，日期定在小妹生日當天，時間是日落前約兩個鐘頭。

我帶著小妹的生日禮物，準時赴了約，卻不見妳和小妹的人影，只見界碑下放了一只紙箱，裡頭有兩雙鞋，兩封信，一封給我，一封給二叔。我感到極度不安，顫抖著手趕緊拆開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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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我和妹回家了，回到我們應屬的大海。
　　爸爸答應我，只要順利考上T大醫學院，就能回到家鄉。我忍著不跟你們聯絡，也一直相信，你們都在家鄉等著我。可是幾天前，我放學時在校門口看見小妹，她神色慌張的縮在牆角，變得骨瘦如柴，但我一眼就認出她來。
　　相信嗎？姊，為了讓我補習，為了讓我吃得營養、住得舒服，為了我的將來，不，該說是為了那個家族的將來，他們將小妹賣了！爸，不！那狠心的男人告訴妹妹，只要兩年就會接她回家，一切都會過去，到時候她必須忘掉這一切，對妳我都不能提起。這是他與兄弟們的決議！我終於明白，母親長期的偷偷啜泣，不只是單純對妹的思念。
　　妹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受這身心的折磨！小小的她又怎麼受得了！她逃了出來，多麼慶幸她能逃到我身邊，讓我在他們的陰謀得逞之前知道這一切！
　　姊，我知道我和妹終將回到海裡。只有大海容納得了我們的淚水，等淚水全數溶入海水，我們又是快樂的人魚。
　　　　　　　　　　　　　　　　　　　　　　　　　人魚妹妹 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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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一夜大人們的聚會，竟是將小妹推向痛苦深淵的商議！

我回想著妳如人魚著陸時的影像，想著最後見到小妹的純真模樣。
我站在人魚之界最邊緣，將眼淚灑向大海，與妳和小妹的相匯聚。夕陽西沉時，我見到波光鱗動中，妳帶著小妹無憂嬉游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