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0 12:00:54獨行
不是重逢的相遇
我從「我的圖片」檔案中把小女孩的照片給顯示了出來。
「妳瞧，她的神韻多麼像她的父親！」
我的高中好友，星兒，驚嘆地說：「She is so beautiful!」
照片中的小女孩確實很漂亮！她的父親是我的大學同學，是星兒的小學六年同窗。當年他們讀的小學是實驗小學，所有的孩子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沒分過班，因此感情很好。
我跟星兒已經二十多年沒見了。剛移民加拿大兩、三年後，憑著當年星兒離台赴美，去紐約繼續她的舞蹈深造時給我的舊電話號碼，姑且試打看看，居然又聽到了她的聲音！不過，各自忙碌的生涯並沒有維持住頻繁的聯繫。上個月聖誕節，特別想她，傳e-mail賀節，才知道她已離開紐約，正住在離我不遠的一個美國小鄉鎮。這次南下見她的面，竟又等了十年。啊！歲月怎能是如此計算？！
面對二十多年沒見的高中好友，從在旅館停車場的第一個擁抱開始，我不爭氣的眼淚就不聽指揮的掉…。我們有太多往事要說，她的，我的，我們的…。這次我堅決冒著風雪開車南下美國看她，是因為我覺得我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去她。不論是在電話裡，在早期信件和現今的e-mail中，從十年前還中、英文夾雜，到如今已是滿紙，滿嘴英文，她在徹底斬斷她的「中國」根！星兒，一個父母皆來自中國的外省第二代，二十幾歲就離開台灣，在她的認知裡中國和台灣是一體的，中國是國名，台灣是地名。她的中國就是台灣。
我不是聽不懂英文，但我只習慣跟「英文人」說英文，跟「中文人」是不行的。我們有中文的過往歲月，怎能用英文來回憶？！僅靠英文書信和電話裡我中文，她英文的對話，我感覺不到昔日的她。我告訴她：「我必須來看妳，除非握住妳的手，我無法真的感應到妳。」
一個美麗非常的女人！與生俱來的純真浪漫，加上從小就習舞的肢體語言，讓她散發出如西班牙舞孃般的魔鬼魅力，令男人瘋狂，女人妒忌！但是，她說她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在台灣，她的舞蹈生涯曾攀到高峰，卻被解讀為妖惑男人，以性換來的成就，因而婚姻破裂，被逼離婚，放棄兒子，遠走他鄉。這樣的過去，她不願再擁有；在紐約，辛勤打工，努力學舞，貧窮困窘至極，卻被同根生的中國(台灣)鄉親，謠傳靠賣身過活，而在自創舞社的奮鬥中，又被同樣來自台灣的舞者背叛、抄襲，這樣的「中國」圈子，她無法再認同。所以，她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相較於「中國」對她的無情，在「美國白人」的圈子裡，她得到了應有的光芒和敬重。然而，對靈魂超越肉體的舞者來說，體力與歲月拔河，舞台上日漸暗淡的燈光是難以忍受的。可堪安慰的是，在真實生活裡她擁有白人丈夫（一個作曲家）的真愛，但是四年前，無法被羈絆的自由靈魂還是把她召喚到離紐約三千里外的樹林中，一個人獨自居住在很小很小的木屋裡，與兩隻貓為伴，過著純粹心靈的日子。
「他的小女兒是很漂亮，可是妳說她的神韻像她父親，我就真的無法想像了…。」
星兒一邊說，一邊就大笑了起來，洪亮不做作的笑聲，跟年輕時一模一樣。
星兒說：「當我看著這個小女孩，想起她父親的模樣，還是那個流著兩行鼻涕，用手臂擦眼淚，跑去跟老師支支吾吾地告狀的小男生…。哈！哪來的神韻啊！哈～哈～」
笑聲一停，星兒很認真地說，我們雖然認識了同一個人，但與他相遇的時間卻不同。與我相遇的那個人是個正值青春，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年輕小伙子，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是六歲時初遇的小男孩，稚氣幼稚外加呆頭呆腦！
「所以啊！我們認識的是同一個人嗎？在妳還沒有出現之前，我認識的飛揚是那個纖瘦清秀的十六歲飛揚…」
而現在坐在她對面，靜靜看著星兒，聽她說話的飛揚，神采可還依舊？是同一個人嗎？
不必等星兒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對自己產生了疑問。我的過去要以那個點起算和終結？過去？現在？甚至未來，難道我從來，也將會完全沒有改變嗎？在不同時空相遇的你我，有遇見了千真萬確的我你嗎？還是被切割片段的你我？
這次南下，我才知道星兒遠離紐約後，兩年前二度離婚。幾個月前，她的作曲家前夫，雷恩，結束紐約的一切，搬到離她約五十分鐘車程的小鎮上住。雖說是厭棄大都市的生活，想求個鄉村的安靜，但最大的搬遷原因還是為了就近照顧星兒。這次知道我將來訪，特地陪星兒到旅館等我，因他已「認識」了我十年，要來與我相會。
我們三人有一個很愉快的午後聚餐，笑聲不斷。用餐後，他先離去，他說：「我知道妳們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我想見妳，所以只好佔用妳們相聚的寶貴時間了。現在我離開了，你們可以，我也相信，會有一個很美麗的會面。」
當時，我是真的以為我和星兒的會面是一個久別後的難得重逢。可是，在那張小女孩的照片見證下，坐在小木屋地板上的我們，沒有魂歸過去，沒有太多往事要說，談得最多的是心境的飛揚，靈修的交流，至於是我中文，她英文，或我英文，她中文，或全是中文，全是英文，都已無礙，原來這是一場全新的、當下的美麗相遇，不是重逢。
星兒握著我的手說：「你是唯一從我的過去走出來與我再次相遇的人，我們靈魂相似…。」
想起十年前，星兒曾告訴我，她持續地寫信給兒子，當然都是無法投遞的，星兒把它們收藏在一個盒子裡。「這個盒子只有雷恩和妳知道。如果，我有任何不測，請把它交到我兒子的手中。」
「那個盒子呢？跟著你來到這兒了嗎？還要我執行這個轉交任務嗎？」我重新再確認地問星兒
「盒子在，但大部分的信我都銷毀了。」星兒洪亮如風玲的笑聲又再次響起，她說：「誰需要看那樣的信？！企圖解釋一個離婚母親所受的委屈和哀怨？不能親育幼兒的苦悶、痛苦與思念？哈！不，我的兒子不需要這些垃圾！」
星兒閃爍著清亮的眼神，如天上的星星，很確定的告訴我：「我和他會在完美的時間相遇。不是母親和兒子的重逢，是兩個美麗靈魂的相遇！」
啊！不是重逢的相遇。
（在網路世界裡，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只有開機和關機的存有與非存有。我們都是有ID編號的臉譜，不管是否曾經認識，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個不是重逢的當下邂逅。）
【圖】
美麗的邂逅 （星兒舊日舞作之一）
「妳瞧，她的神韻多麼像她的父親！」
我的高中好友，星兒，驚嘆地說：「She is so beautiful!」
照片中的小女孩確實很漂亮！她的父親是我的大學同學，是星兒的小學六年同窗。當年他們讀的小學是實驗小學，所有的孩子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沒分過班，因此感情很好。
我跟星兒已經二十多年沒見了。剛移民加拿大兩、三年後，憑著當年星兒離台赴美，去紐約繼續她的舞蹈深造時給我的舊電話號碼，姑且試打看看，居然又聽到了她的聲音！不過，各自忙碌的生涯並沒有維持住頻繁的聯繫。上個月聖誕節，特別想她，傳e-mail賀節，才知道她已離開紐約，正住在離我不遠的一個美國小鄉鎮。這次南下見她的面，竟又等了十年。啊！歲月怎能是如此計算？！
面對二十多年沒見的高中好友，從在旅館停車場的第一個擁抱開始，我不爭氣的眼淚就不聽指揮的掉…。我們有太多往事要說，她的，我的，我們的…。這次我堅決冒著風雪開車南下美國看她，是因為我覺得我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去她。不論是在電話裡，在早期信件和現今的e-mail中，從十年前還中、英文夾雜，到如今已是滿紙，滿嘴英文，她在徹底斬斷她的「中國」根！星兒，一個父母皆來自中國的外省第二代，二十幾歲就離開台灣，在她的認知裡中國和台灣是一體的，中國是國名，台灣是地名。她的中國就是台灣。
我不是聽不懂英文，但我只習慣跟「英文人」說英文，跟「中文人」是不行的。我們有中文的過往歲月，怎能用英文來回憶？！僅靠英文書信和電話裡我中文，她英文的對話，我感覺不到昔日的她。我告訴她：「我必須來看妳，除非握住妳的手，我無法真的感應到妳。」
一個美麗非常的女人！與生俱來的純真浪漫，加上從小就習舞的肢體語言，讓她散發出如西班牙舞孃般的魔鬼魅力，令男人瘋狂，女人妒忌！但是，她說她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在台灣，她的舞蹈生涯曾攀到高峰，卻被解讀為妖惑男人，以性換來的成就，因而婚姻破裂，被逼離婚，放棄兒子，遠走他鄉。這樣的過去，她不願再擁有；在紐約，辛勤打工，努力學舞，貧窮困窘至極，卻被同根生的中國(台灣)鄉親，謠傳靠賣身過活，而在自創舞社的奮鬥中，又被同樣來自台灣的舞者背叛、抄襲，這樣的「中國」圈子，她無法再認同。所以，她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相較於「中國」對她的無情，在「美國白人」的圈子裡，她得到了應有的光芒和敬重。然而，對靈魂超越肉體的舞者來說，體力與歲月拔河，舞台上日漸暗淡的燈光是難以忍受的。可堪安慰的是，在真實生活裡她擁有白人丈夫（一個作曲家）的真愛，但是四年前，無法被羈絆的自由靈魂還是把她召喚到離紐約三千里外的樹林中，一個人獨自居住在很小很小的木屋裡，與兩隻貓為伴，過著純粹心靈的日子。
「他的小女兒是很漂亮，可是妳說她的神韻像她父親，我就真的無法想像了…。」
星兒一邊說，一邊就大笑了起來，洪亮不做作的笑聲，跟年輕時一模一樣。
星兒說：「當我看著這個小女孩，想起她父親的模樣，還是那個流著兩行鼻涕，用手臂擦眼淚，跑去跟老師支支吾吾地告狀的小男生…。哈！哪來的神韻啊！哈～哈～」
笑聲一停，星兒很認真地說，我們雖然認識了同一個人，但與他相遇的時間卻不同。與我相遇的那個人是個正值青春，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年輕小伙子，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是六歲時初遇的小男孩，稚氣幼稚外加呆頭呆腦！
「所以啊！我們認識的是同一個人嗎？在妳還沒有出現之前，我認識的飛揚是那個纖瘦清秀的十六歲飛揚…」
而現在坐在她對面，靜靜看著星兒，聽她說話的飛揚，神采可還依舊？是同一個人嗎？
不必等星兒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對自己產生了疑問。我的過去要以那個點起算和終結？過去？現在？甚至未來，難道我從來，也將會完全沒有改變嗎？在不同時空相遇的你我，有遇見了千真萬確的我你嗎？還是被切割片段的你我？
這次南下，我才知道星兒遠離紐約後，兩年前二度離婚。幾個月前，她的作曲家前夫，雷恩，結束紐約的一切，搬到離她約五十分鐘車程的小鎮上住。雖說是厭棄大都市的生活，想求個鄉村的安靜，但最大的搬遷原因還是為了就近照顧星兒。這次知道我將來訪，特地陪星兒到旅館等我，因他已「認識」了我十年，要來與我相會。
我們三人有一個很愉快的午後聚餐，笑聲不斷。用餐後，他先離去，他說：「我知道妳們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我想見妳，所以只好佔用妳們相聚的寶貴時間了。現在我離開了，你們可以，我也相信，會有一個很美麗的會面。」
當時，我是真的以為我和星兒的會面是一個久別後的難得重逢。可是，在那張小女孩的照片見證下，坐在小木屋地板上的我們，沒有魂歸過去，沒有太多往事要說，談得最多的是心境的飛揚，靈修的交流，至於是我中文，她英文，或我英文，她中文，或全是中文，全是英文，都已無礙，原來這是一場全新的、當下的美麗相遇，不是重逢。
星兒握著我的手說：「你是唯一從我的過去走出來與我再次相遇的人，我們靈魂相似…。」
想起十年前，星兒曾告訴我，她持續地寫信給兒子，當然都是無法投遞的，星兒把它們收藏在一個盒子裡。「這個盒子只有雷恩和妳知道。如果，我有任何不測，請把它交到我兒子的手中。」
「那個盒子呢？跟著你來到這兒了嗎？還要我執行這個轉交任務嗎？」我重新再確認地問星兒
「盒子在，但大部分的信我都銷毀了。」星兒洪亮如風玲的笑聲又再次響起，她說：「誰需要看那樣的信？！企圖解釋一個離婚母親所受的委屈和哀怨？不能親育幼兒的苦悶、痛苦與思念？哈！不，我的兒子不需要這些垃圾！」
星兒閃爍著清亮的眼神，如天上的星星，很確定的告訴我：「我和他會在完美的時間相遇。不是母親和兒子的重逢，是兩個美麗靈魂的相遇！」
啊！不是重逢的相遇。
（在網路世界裡，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只有開機和關機的存有與非存有。我們都是有ID編號的臉譜，不管是否曾經認識，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個不是重逢的當下邂逅。）
【圖】
美麗的邂逅 （星兒舊日舞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