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29 18:27:44京待

江湖

1988年,或者再挪後兩年,我家和大伯家都新添了一輛摩托車。近年來我的記憶漸漸不牢靠,如果讓我五年前寫這篇文章,我會對那年份更有信心。但我記得那是阿公死後的事,似乎那是曾經同住一屋簷下培養起來的默契,所有對新科技的熱忱都必須背著阿公。他在廳裡桌上推打算盤,仔細記錄上回酒席的賬目時,我們會悄悄溜到隔壁的大姑家,圍看彩色屏慕的《射雕英雄傳》;那個梅超風,還有伴隨刺耳尖笑舉起的九陰白骨爪,成了我們切磋比武時嚇唬人的名詞。而其實誰也沒被嚇著,不過壯了彼此的志氣和威風。

後來我在阿公的葬禮上拿著一根喃嘸佬砍來的竹,嚷著要和大家華山論劍。那時我披著的麻衣就和江湖裡的大俠沒兩樣,都用布帶系住腰間。沒人應和,也沒人呵責我。回想起來,當時家人都處在失序狀態,像是一副時空機器忽然掉落了某個零件,需要整合,添補騰下的臼位,以便繼續運轉。那時我小學五年級,從電視劇中得知人死了便不再出場。阿公的棺材和劇裡的也沒兩樣,但我就是沒有劇中人物的悲慟。我坐在棺木前往一個大花盆丟金銀紙,有時丟得急了火會滅掉,有人又再點燃。沒有誰責備誰,彷彿阿公一走,大家都心平氣和了。

葬禮的儀式如此繁複多樣,以致前些時候看報紙,竟然還有個喃嘸佬公會,開了個喃嘸佬課程。這行業永遠不會沒落,只會朝向企業經營,一個個畢了業的喃嘸佬被風景墓園招攬,個體戶不多見了。我們村子裡有個傻子家族,幾位兄弟各有各傻,說傻卻也不傻,不過不務正業罷了。其中一個一心想做喃嘸佬,凡遇白事必定有他到場,日子有功,所有儀式都熟透了,就是不會唱偈。我們叫他江湖仔,雖然他已老大不小。不記得哪位小說家說過了,每一條村都有每一條村的傻子。去年大伯去世時我又見著了他,和他聊天,知道他是文盲,聽了幾十年,硬是記不全冗長的經文,所以幾十年來他只能打雜。我阿公死的時候,有人來了他便叫人上香、三拜,打醮時該跪他便叫跪,該起他便叫起,嗓門刺耳,但誰也沒囉嗦他。都說了,心平氣和。

有時紅事他也會來湊興,但他幫不上忙,人家也會嫌他晦氣。他不過溜到廚房討兩餐吃。那時村裡還沒起酒家,喜事都是在屋外臨時搭棚,側邊騰出空地當廚房,用磚頭疊起三個大火爐。我阿公是走廚的,伙同四位好友到處沾人喜氣。印象中阿公沒正眼瞧過江湖仔,不是阿公瞧不起人,這我是后來才想到的︰篤定,一種生命態度的篤定。人們對江湖仔不外兩種臉色,一是嘲笑佯罵,一是刻意噓寒問暖。阿公不喜歡這樣,他不習慣這樣。

有時我會跟著阿公走廚,那時的菜色我大致記得,有三樣是他必煮的︰木耳炸肉、炸春卷和釀蚝。我最喜歡炸春卷,那是理所當然的,我還是個小孩。我看著阿公把一條條裹著肉泥的春卷往桌上滾,桌上鋪滿了關鍵的煎炸粉。然後滋聲大作,本來木口木臉的春卷變成金黃欲滴。阿公把它撈起,我看著油一滴,一滴,等著它越滴越慢,然後我說吃得囉。阿公便開始切片,傾斜的角度,對準我味蕾的童年。後來我長大了,愛吃木耳,也愛吃蚝。阿媽很努力的在廚房折騰半天,還是一臉羞愧。她辯說︰不夠火候啦,你阿公用的是大鍋。

但我最喜歡吃的還不是春卷,而是阿公煮的粥。其實不是粥,誰煮的粥都一樣,我喜歡的是阿公炒的花生米,配粥吃的,平時絕難拿到,所以連帶就喜歡吃粥了。阿公總是一次炒一小鍋,炒好了就盛在竹篩子裡,把花生拋上又接住,讓花生去翼。然後他把花生一把一把抓起,灌進一個空乾的酒瓶,用木塞封好,藏起來。我們都知道他藏在哪裡,但我們沒想去偷。阿公是可親的,但他自有一家之主的威嚴,我們尊重他。只有在吃粥的時候,他會把酒瓶拿出,讓孫兒女們排隊領那一把花生米。現在我知道為什麼花生米那麼好吃,物以稀為貴,多麼淺薄的道理。阿公是一位廚師,他把最好的廚藝都獻給村人了,但他原來還留有一手,這一手,是我們不能典賣的家當。

阿公垂危時我們在看電視,晚間的遊戲節目,兩方人站在梯級上,答對了升一級,答錯了就降。降到最低有水,有假的鱷魚出沒。那時我們已買了彩電,還打算裝電話,原來的黑白電視掏空了用來養魚。阿娘騎著阿公的腳車來,說送院了,情況不好。阿爸匆匆出去了,我們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看電視,畢竟還是看了。有一個人沉到水底,想笑但笑不出來;鱷魚游過他身邊,他張口呼出數十個氣泡,很快也就不見了。

黃疸病。我第一次聽見這名詞,像是中了劇毒,死的時候全身泛黃,包括指甲。我的記憶不牢靠了,忘記阿公指甲的顏色。要死也要死在家裡,阿婆說。救傷車便鳴笛把阿公送回來,我也不記得有沒見著阿公最後一面了,只知道我們關了電視趕來,便沒聽他說過話。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吧,我想,一個沒有彩電,沒有錄影機和電話的時代。涇渭分明,像太公經歷的帝制和民主,南洋和豬仔,兩代之間的鴻溝。而以後呢,基因密碼會比互聯網更偉大,在我們的病榻周圍也許站著一個複製人,等著記存我們臨終的遺言。

仵作佬早來了,帶著一大捆白麻將紙,指揮著人把神主地主觀音像都遮上。不足歲的小弟饒有趣味的睜大眼睛看,但等他懂事後,他將不記得任何畫面。偶爾仵作佬借了阿公的腳車到街上張羅,我知道他是我同班同學的父親,那時候我很想跟他說,你不是有自己的腳車嗎?但我沒說,我想起香港連環圖上的話︰劍在人在,劍斷人亡。我把它顛倒了過來。

葬禮的最後儀式是燒房燒車,燒給阿公的是馬賽地,紙紮佬不會小家子氣,紮輛腳車出來。阿公不懂得駕,但江湖仔說有工人,一男一女都取了名字,從頭到腳開了光。開光時念的順口溜,我想也是讓江湖仔當不成喃嘸佬的原因。大家都不能免俗的抄下了馬賽地車牌,在場觀禮的準有一位馬標佬,口袋裡裝著小本子那位就是。阿公的衣物也拿去燒了,比較大件的,比如床褥,就挪到空地上等垃圾車來載,免不了給個紅包。有時候我會跟阿公同睡,就睡在那床褥上,阿公會把蚊帳掛好,用一把褐色的扇子為我扇涼。後來我看到電視裡的濟公,拿的便是這種扇。我不記得阿公有沒有說故事,反正我一個字也不記得,也許都給那場火給蒸發掉了。阿公留下的大概就一輛腳車和一個書櫥。據我阿爸說,腳車是日本仔留下來的,特別耐用。我中學讀歷史有讀到這一段,說日本兵為了隱藏行蹤,不取水路,反而神不知鬼不覺的騎著腳車輾進半島。想來那真是令人震撼的畫面,腳車如戰馬,那是用來打戰的,自然都是一時之選。阿公啃地瓜躲日本人,連放了三年零八個月的屁,像要安撫他一肚子的氣,日本人敗走後他竟然撿到了一輛腳車。

我幼稚園讀到一半,我們便搬離阿公家。大伯還和阿公住,阿公為我們的新家貼了一半錢。子孫多了,開枝散葉。新家和老家隔著一條馬路,從此阿公便兩頭跑。有時他會載上我,因為我喜歡到老家玩。玩伴都留在那兒了,不去不行。陀螺紙鳶飛機格,玩累了阿公載我回家,左腳踩住腳踏,推著腳車走了一段,右腳便縮到胸前,跨過腳車杆,一屁股坐上車包。過馬路時又下來,推著腳車走。我在後車座,大腿貼著生冷的鐵,下來時總不免陷出幾條紅痕。阿公家有個腳車充氣泵,我常見他雙手握著,用大腿去壓;我又想起他給我開山竹時,也是雙手握住,用大腿去壓。我對阿公的記憶已不多,想到了就要趕緊記下來。後來我有了自己的腳車,比阿公那輛矮了一半;我站在他身邊,也只到他腰間。我永遠只是個小孩。他常把我抱上膝蓋,用下巴殘留的鬚根摩挲我的臉,頭髮和頭皮。那讓我感覺自己是個被嬌寵的孩子,對別的孫子,他不曾這樣。有一天他把我放下,跑到廚房水溝邊彎身。我好奇的看著他的背影,那么巨大,卻有些侷僂了。阿媽說,你阿公吐血了。我不知該如何反應,也不懂得上前看他,慰問他。是的,我的童年遇上阿公的老年,我永遠只能是小孩。

腳車就擱在寮房裡,沒人會騎,後來有了摩托車,再後來又有了汽車,再沒人記得它。它慢慢洩氣了,生鏽了,車鏈也乾了斷了。有一天阿爸把它搬上垃圾車,它慢慢陷進了轉動的齒輪,吱吱嘎嘎,,在新鋪的柏油路上滴滴答答,綴上一排淚痕。它在哭。阿爸說,我還沒看你阿公哭過呢,現在看到了。他說起那年阿姑的車禍,把她撞得痴呆了。阿公說如果他載她上學,事情便不會發生。那時你阿公也沒哭,只是更少話了。阿爸說。阿公出殯時,阿姑號哭著不准人抬走棺木,我們都聽從長輩的話背過了身,後來阿媽忍不住,死拉活勸的,和她一起哭。

還有一櫥的書,現在還在阿叔房間,已經沒人看。我阿叔叫書來,我後來看見蘇童某篇小說也有這名字,不過是小人物,不起眼的。但這些小人物常常就在我們身邊,在他們或長或短的一生,用各種方式和事情讓我們感動。那些書,我小學便開始看,房間外面長有一棵紅毛丹樹,蔭翳的陽光從板縫間進來,照見不齊全的梁羽生叢書,還有一些清末民初的章回小說,我記得有一本叫《夜盜紅宵記》。都是武俠小說,但金庸的一本也找不到。如果阿公知道我寫他時用金庸塑造的江湖作開頭和結尾,不曉得會不會生氣。

去年我在大伯的葬禮上又遇見江湖仔。他還是沒什么長進,但這回我們說上了話。他說,你阿公啊,是個好人。那年出山,我沒看過那麼多人來送的。我跟他說,當年他一直叫我燒金銀紙,燒到最後我在大花盆裡找到一塊銀兩,那是金銀紙上一抹抹銀水凝積成的,阿公讓我闖蕩江湖的盤川。他睜大眼︰你阿公給錢你啊。

說起江湖,後來我重看《射雕英雄傳》,發現當時跑龍套的周星馳竟然死了三回。有兩回是在圍捕楊鐵心和郭嘯天時,一槍就被刺死了;還有一回則讓梅超風練魔功,嗖一聲便成了骷髏。我以前怎么都忽略了呢?有些人死了,如此不經意的,沒想到意義在後來才成形。於是我想讓阿公在文章裡再死一次,他上次死得太快了,我還來不及反應。現在我準備好了,我請他出來再排演一次。這次,他才是真正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