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人生——某種閱讀劉天涯《姊‧妹》的方法
劇本的最開頭,引錄了一段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孟克(Edvard Munch, 1863-1944)關於其著名畫作《吶喊》(The Scream, 1893)靈感來源的日記片段[1],該文字寫於1892年1月22日,裡頭提到了「天空轉為血紅色」,指的是1883年8月印尼喀拉喀托火山(Krakatoa)爆發,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火山爆發之一,其火山灰把天空都染紅了(沒錯,火山爆發與日記書寫之間,時間隔了九年,而與畫作則是隔了十年);該文字也提及「深藍色的峽灣」,這裡指的卻是奧斯陸峽灣(Oslo Fjord),頗有內心意象拼貼之感,將東南亞的印尼和北歐的奧斯陸擺到了一塊。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其內心是感到「筋疲力盡」和「焦慮」的,並且「顫抖」,這些心理與生理的反應,都敵不過那一聲響徹蒼穹、巨大無窮的「吶喊」聲,那象徵著世紀末的絕望痛苦音景。。
劉天涯引錄的這段孟克日記,既可以視為她的劇本《姊‧妹》的創發靈感起源,也可以理解成她在回應孟克與他的畫作《吶喊》,算是某種變奏的續寫,也算是某種致敬之意。創作本來就是帶點神祕,甚至是不可言說的,作品已經說明一切,留待讀者仔細品味。
當初這個作品,由盜火劇團製作,在臺北「牯嶺街小劇場」演出(2016),我初覺這一對姊妹的對話相當生活化,兩位演員(林唐聿、王渝婷)演起來也日常感十足,總覺得平凡無奇,但又覺得總有蹊蹺。這是觀察劉天涯的若干劇作以來,所得到的一些心得,她的戲多從日常入手,也藉此將人物擺出場,隨著角色經受漸多,情節節奏逐漸趨緊,衝突與荒謬緊跟著引爆,能量四濺,自傷也傷人,到最後不見得會有和解,而是各自帶著各自的傷,繼續前行,留下驚悟、唏噓之感。
常言道:「姊妹情深」(親姊妹)或是「情同姊妹」(非親姊妹),甚至是「姊妹淘」、「手帕交」、「閨密」,都是形容情感真摯、至親至誠,文藝作品與真實社會也常不乏這類的人生故事,如貝蒂蜜勒(Bette Midler)所主演及主唱的電影《情比姊妹深》(Beaches, 1988)、周冬雨和馬思純主演的《七月與安生》(2016)等,後者甚至已經觸及了所謂的「靈魂伴侶」(該片的英文片名,Soul Mate),也可能產生隱匿、誤會、變調的衝突關係。姊妹情誼(sisterhood)其實在文藝作品(如戲劇、小說、電影等)中,是個重要且常見的主題,在敘事中的細膩幽微之處,仍有千變萬化、百纏糾結,更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劉天涯的《姊‧妹》,倒是令我聯想到吳念真的《人間條件四:一樣的月光》(綠光劇團,2009),同樣都是描寫同一家庭的一對姊妹,理論上應該共同享有來自家庭及父母親的呵護與教養,然而實際上卻總有文化、經濟資本的落差。在《姊‧妹》裡是姊姊享有許多「好」的資源,習畫、出國、成名等,而在《人間條件四:一樣的月光》裡則是妹妹(黃韻玲飾)享有高學歷、出國、高薪外商公司工作等「優勢」,前者的妹妹及後者的姊姊(林美秀飾),幾乎都是犧牲許多,放棄機會,永遠守護家庭根基的那一位,家幾乎是她們的一切,她們會拚盡全力捍衛到底。這樣的姊妹組合將有激烈衝突,親情羈絆、情感勒索、競合心理等糾葛在一起,甚至揭露更巨大而難堪的家庭秘密。
最後,回到孟克的那幅畫作。大部分的觀者,都會將目光聚焦在前景那位臉孔扭曲、驚恐張嘴的黑衣人;前文曾經述及劉天涯創作此劇本,應該是受孟克畫作的啟發,那段日記一開始便提到「我和兩個好友」,她不著重前景的張嘴吶喊,而可能將敏銳的心思放在畫作左方稍遠處的兩位行走者,面貌、神情更不清楚,將遠景漸漸拉到前景,讓人們看清楚他們的模樣。這就像劇中的這對姊妹,一開始只是冷淡以對,兩人關係漸漸緊張,最終牽扯出家中不可告人的多年秘密,那也成了兩人心中最沉重的陰影及負擔,即使是一聲吶喊,也不足以排解。
我想,這也是某種艱難的人生!
[1] Edvard Munch日記如下:「我和兩個好友走在小徑上——正是夕陽西下時——突然之間,天空轉為血紅色——我停步,感到精疲力盡,倚靠在欄杆上——血光和火舌,在深藍色的峽灣和城市之上肆虐——我的朋友們繼續向前走著,我站在原地,焦慮地顫抖著。我感到一聲巨大無窮的吶喊聲劃過天空,響徹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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