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6 17:18:14肥力 felixism

《奧本海默》- 天才對原罪的憧憬與恐懼,關於原子彈與共產主義並置的論述

忍耐著不去看任何評論,遲遲未看終於有幸觀賞,卻電影第一個吸引我的場面竟然是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和吉恩(Jean Tatlock)的床戲,並非因為這是導演諾蘭罕見的性愛場面,當然也不是那個性場面很吸引,而是單單一場做愛的資訊量實在太過龐大,甚至可以說貫穿了整個故事,成為了電影之後劇情的最重要開端,也不過份。更有趣的是看畢電影後我火速擦了大量的中英文評論,發現大多數人都討論這場戲,且如同電影後段一樣,更不斷強化奧本海默讀出的梵文句子︰「而此刻我已變做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並無限延伸地分析這句話的意義,大多更與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類的故事連結,總結出奧本海默作為殉道者,為自己的「罪行」贖罪的形象。問題是,幾乎九成的評論都沒有完整引述這段話語最開始的一句,而與整齣電影一樣斷章取義《薄伽梵歌》的原初內容。

 

對沒有讀過原著傳記的我來說,當聽到奧本海默讀出《薄伽梵歌》的句子時,有很大疑惑,而唯有馮睎乾的評論才讓我釋懷,知道我沒有解讀錯誤。電影中,吉恩在做愛中途起來,走到書櫃拿出一本書,並要奧本海默讀出梵文句子,電影中飾演奧本海默的席尼墨菲,讀出的最初也是幾乎所有評論都省略的一句是「毗濕奴展示出四隻手臂」,之後才是「而此刻我已變做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聽後令我費解,印度教中毗濕奴(黑天)不是死神,也不是死亡的化身(雖然也可以的),祂多數象徵守護、生命、平衡,而不會貿然說自己是死神的。據馮睎乾解釋,在《薄伽梵歌》中這一段是黑天與王子的對話,黑天為讓猶豫不決的王子履行義務出戰,才說了這句話。其原句直譯應是︰「我是時間,世界的偉大毀滅者。」馮認為黑天說世界不會因為王子的決定而改變結局,神的意旨才會讓一切破滅。故此,現實中奧本海默在訪問時說出這句,是有卸責之嫌(原句請參考馮睎乾文章︰https://hk.epochtimes.com/news/2023-07-31/14281467),表明包括他在內的有份參與曼克頓計劃的科學家,都不需要為戰爭及日本原爆慘劇負上責任,真正毀了世界的是時間。

 

然而,如果說真正的奧本海默可能這樣思考,那針對電影而言,我便認為如同馮睎乾說諾蘭是「捉到鹿唔識脫角」地扭轉了真實及原著所說,而希望通過此電影來探究一種可能傾向贖罪式的,借最黑暗也最光輝的戰爭時代的人之口,對未來世代懺悔及批判。原因又要回到很吸引的的這一場性愛場面的另一個象徵共產主義及其黨員的吉恩身上。要知道這句梵文幾乎成為真實的奧本海默的代名詞,而且縱然是「斷章取義」地可能表達了另一個意思,但無可否認它已是電影的主軸。然而我們要留意,在電影最初出現這句時的床戲上,奧本海默並非在思考製造原子彈的問題,而是對著代表共產主義的吉恩說的,而當時奧本海默在研究宇宙恆星質量同時,也醉心於共產主義及工運的理想上。故此,可以推論,電影中「而此刻我已變做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既是以「未來」的角度反思製造原子彈這年事,也同時,在形容當年共產主義與其支持者的立場。熟知二十世紀初歷史便會明白,在兩戰前後共產主義乃學術界的明星,其烏托邦的理想社會形態令大量知識份子傾慕,並為了否定資本主義及堅持理想而戰鬥至死。然而如同奧本海默太太凱蒂在內部聽證會上發言說,她以前所相信的(理論上的)共產主義,和之後以蘇聯為首實行的共產主義是不一樣的存在。這正好可以類比包括愛因斯坦及奧本海默等科學家所研究的引力及原子理論,與真實執行的製造原子彈所帶來的影響,也同樣是不一樣的情況。在此又回到這一句梵文,正如理論上的共產主義與原子能科學研究,明明與毗濕奴一樣象徵守護與光明,但當理論以「展示四隻手臂」方式執行出來後,卻變成了「而此刻我已變做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政治以手段及謀略作為藥引,將一眾思想家及科學家的對世界美好的憧憬,化為另一種可能會摧毀世界的力量。更可悲的是當年充滿理想的一眾天才,只會純真的迷信理論上的幻象,並不了解對日後實踐時會如何被扭曲。這問題更在電影中吉恩做愛的態度反映出來。她在行房時中途抽身,卻竟然在奧本海默朗讀梵文時,聽到看似知性的文字竟然才激起性慾,繼續享受做愛。可以說導演借一場性愛,對當時的共產主義愛好者的盲從與媚俗投以非常強烈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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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我在看電影時,經常地將共產主義與原子彈對後世的影響並置來看,特別是如上所說經過了這一場充滿大量象徵的床戲之後,所有關於當時針對工運與科學的問題,都一拼地與政治角度糾纏不清。要清楚說明,我並不是在說真實的奧本海默或其傳記是這樣,而是說電影及導演想要表達這些,我認為諾蘭並不是想要重現原著故事乃至當中的精神,而是借題發揮去探討世界逐漸崩壞的根本理由,是人類集合體中那些妒忌與政治考慮所致。至少在諾蘭的電影裡,我看到的並不是原著或訪問中奧本海默引用《薄伽梵歌》來為自己辯護。

 

我說的贖罪,可能更接近基督教中對原罪(智慧)的思辯,是對未來的憧憬及恐懼,多於對自己做過什麼事情的悔疚,情況就像文藝復興時期一眾天才藝術家一樣,他們醉心於如何以音樂、繪畫及建築,演奏聲音的多元及感感,描畫人體的完美,以及構築令人會意神聖的想像,來將上帝具體化到人間。一二戰期間的科學家及社會學家也如是,表面上他們都在醉心於自己的領域,而且令凡人無法觸及,但最終在頂點之上的天才都會發現,不論是科學原理,或是關乎人類生存狀態的社會結構,但到達最終點時,都有不能解釋的本質之於所有理論之上,使他們都會相信,縱然99.9%的世界構成都可以用數學分析,但必然有某個特定的地方,是人類之手未可伸及,包括愛因斯坦的宇宙常數,及奧本海默團隊計算出來,原子彈有機會破壞大氣層的那個接近零的可能性。以致電影不斷拍著奧本海默望向天空的鏡頭,我會想像是他對每一次的試爆,真爆,或那些劃破長空不知有沒有盛載原子彈的飛彈心生恐懼,因為根本用不著去預言所有國家都按核彈大爆炸的幻想情節,每一次爆炸,都已經存在足以毀滅臭氧層的風險,每一個不知哪個國家或在什麼沙漠或荒野的測試,都可以令人類消失,只是,時辰未到而已。這就是設計原子彈(及共產主義)的原罪。

 

不過單純談及原罪,就如同向觀眾介紹原子碰撞原理一樣既深奧又無聊,所以電影都旨在探究立在天才頂點的天才如何自處,並利用「凡人」的妒忌(其中也包括奧本海默對老師的妒忌及動了殺念)、猜疑,及不明白,來襯托他們的思考深度。那正好在愛因斯坦與奧本海默的對話中完整地呈現出來。愛因斯坦發展了對重力及質量的研究理論後,縱然震撼了整個科學界,也有大量的科學家多少都以他的理論為基礎再發展下去,包括電影中出現的所有科學家。我並不了解那些科學理論,但據歷史評價,大部分的科學家既崇拜愛因斯坦,但又質疑他的理論存在不確定因素,當時廣義相對論曾一度被稱為不完整公式,這是對科學研究者的一個很大侮辱。同樣地,愛因斯坦也因為政治問題避走美國,如奧本海默一樣,心愛共產主義的美,卻因為美蘇角力,以及共產政權在執行上偏離了原初理想,而不能表達對完美社會制度的傾慕及省思。所以,作為頂點科學家的愛因斯坦,才會以頗為嘲諷的語調對奧本海默說你是這個時代的紅人了,可說是在科學及政治上的同病相鄰,而他再說︰「當人們折磨夠你之後,就會頒獎給你,好像在原諒你的樣子,但其實這些舉動都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就是以自身的經驗,來預言奧本海默的下場,如日後總統甘迪迪的頒獎,以及澄清他與共黨無關等。然而那些獎勵正如愛因斯坦說根本與他們無關,一來是當權者或小人的自我滿足,二來,我從電影之處深深感受到的是,那些經歷過爭名逐利,最後來到頂點的天才,都不再關心權力與地位,他們看的是天空的變化,及上述關於原罪的意志,這也造就電影後半段有關男人的妒忌而產生誤會的情節。

 

最終,電影所關心的,我認為是超越原子彈試爆的場面,更甚至越過追逐名利,政治權力,聽證等描寫,而是導演以三小時的電影,來向觀眾呈現奧本海默最後回應愛因斯坦的那句︰「或者這個世界已開始崩塌。」一個向全地球所有人類批判,我們每一個人都滿手血腥,不論是決策者,理論者,設計者,執行者,甚至大部分沒有能力阻止的旁觀者,也同樣有其責任。而且,如上所說,這個批判不單純地指向核彈及日後的核子競賽,也延伸批評人類對政治及利益的迷戀,因為人沒有超越妒忌與貪婪,而扭曲原初純粹的不同社會理論的意志,包括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民主體制等,還未有為世界帶來希望與救贖。回到《薄伽梵歌》毗濕奴所述,人類只能盡己責任,但如何選擇也沒辦法改變終極意志。唯有時間,才可以看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