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2 20:19:53荷塘詩韻

黃惠美/眾生共有的真心 素描許悔之( 轉)

黃惠美/眾生共有的真心 素描許悔之

2018/03/21 10:23:54 聯合報 黃惠



2017年6月,在某處堤岸,許悔之題壁寫自己的詩句。 圖/林煜幃攝影.jpg






許悔之手墨作品《宇宙的胸膛》,2017。 圖/敦煌藝術中心提供.jpg





他的複雜需要醫治

悔之是複雜的。

他曾經內縮而靦腆,「類亞斯伯格傾向」讓他在四十歲之前大多無法直視陌生人的目光。又偶有魯莽偏執,情緒高漲、思維奔逸或情動於中、一日號大哭三回……種種,都在他身上交錯閃現。他既耽美抑鬱又雄辯無礙,脾氣狂狷躁動又心思縝密良善。他如此的悲傷──為人間不義,也為消散的香氣而悲傷;他如此耽溺──為鮮花與肉體,也為生鰭長鰓的靈魂;他又是如此愉悅──為以百合為食的鹿作詩:「有鹿/有鹿哀愁/食野之百合」。這些都是我認識的他!悔之有一顆易感之詩心,也有向世故堅定說不的勇氣。他博學強記──馬拉美、里爾克或海德格的哲思與文學都難不倒他;《詩經》、佛經等經典也早在少弱時期研讀並強記於心。他在古典和浪漫之間徘徊,在人間和九重天進出……

悔之終究是複雜的,而他的複雜需要醫治──不論抄經或寫詩,都是他醫治自己從而擁有更真實、更明亮人格的途徑。

他的詩將我領到宇宙星空

第一次遇到悔之是在朋友的工作室,為舒國治《窮中談吃》新書出版而辦的一場小型聚會。當時他是《聯合文學》雜誌和出版社的總編輯,也主持電視的文化性節目。我對新詩的接觸停在自己少年維特的年齡,在那次會面之前,雖然對這位蔣勳老師口中的「美少年」時有耳聞,但卻從未讀過他的詩,席間也沒有機會深談。隔日收到悔之簽了名的詩集,我才開始對這位才子的作品有些許閱讀和認識。

許悔之手墨作品《宇宙的胸膛》,2017。 圖/敦煌藝術中心提供許悔之手墨作品《宇宙的胸膛》,2017。 圖/敦煌藝術中心提供

他的文字有個人獨特的情緒,出眾的色彩及光澤,異質的拼貼也呈現遼闊的想像及嶄新的風景。讀他的詩是一種救贖,讓我得以從忙碌的工作節奏中,標註上短暫的休止符,荒亂的心可以止歇。他的詩引領理性的思考,從建築方寸放大到宇宙星空,從紅磚牆、清水模帶飛行到霧林及雪原,侷促的圖桌前倏然坐擁萬物於無盡虛空。

為素未謀面的旭原父親誦經

之後,悔之離開《聯合文學》成立有鹿文化,邀請旭原和我擔任顧問,我們才有更進一步的交往和認識。在近年台灣出版業落崖式的消退之際,決定創業自是相當辛苦的事。初期,為了出版社的經營方向、重要著作出版的編輯工作,我們幾乎每周碰面深刻的討論;一方面不忍詩人磨耗心力於現實,另一方面卻也只能鼓舞他勇敢面對理想……漸漸地,我們的話題從出版事務到個人生活喜悲、時事及旅行、藝文或哲學,舉凡種種無所不談;就是在那同時,我感受到悔之與佛法之間深深的緣分──

2011年初旭原的父親患了血液疾病,住進台大醫院。日治時期出生、受過高等教育的父親,是個謙遜敬天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科學人,所以當他生病臥床時,家人想要藉由佛法以安慰他,都被強烈拒絕;旭原與我也不敢稍有勉強。然而悔之陸續以小楷恭敬抄寫了一些冊頁《心經》、《普門品》送給我們,作為給父親的祝福。雖然曾與悔之提起父親並不信佛教,但他仍然逕自持續抄寫祝願,回向給重病的父親。

日本三一一大地震當天午時,悔之突然到台大醫院探望旭原父親,在徵得家人同意後,來到病床旁為他誦經,希望父親能得到佛法的慈悲和利益。他平穩地念完了《心經》、《金剛經》和《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後,就告辭而去。

當天晚上,旭原的父親捨報往生。

很久以後,我和旭原問及悔之,為何起心動念前來為父親念經?他告訴我們,是日,當結束在台大文學院的詩作朗誦活動,再度打開手機時,收到許多朋友傳來日本地震的災情,恍然以為天崩地裂,時空均不可辨識。悔之認為世間種種的成住壞空,終究需有可以憑藉的智慧與慈悲,因此當巨大災難來襲,摯友父親的生死交關,讓他堅定而不遲疑,為素未謀面的旭原父親誦經。

同一天,正好是他的詩作〈我們都是一棵大樹上的葉子〉,刊登於聯合副刊的日子。那是一首寫給旭原與我,以佛法安慰我們的詩:

我們都是一棵大樹上的葉子

是樹上之葉,無常的風

一陣風吹過

我們有的仍在枝頭

有的忍不住飄落

過去,現在,未來

佛陀都在這棵大樹下

不可思議的入定

不可思議的宣說

佛說:看哪!這棵大樹

從無始劫來

就長在這裡

葉子從青翠,轉為枯黃

而終必飄落,飄落在地上化為養分

滋養新生的葉子

新生的葉子常常忘了他自己

也曾經枯黃,飄落

我們都是一棵大樹上的葉子

佛陀如是殷殷而說

他望著樹上一片將掉落的葉子

溫柔的說:我將會

我會用我金色的手臂擦拭他

當他飄落之後

像是用金色臂撫摩一弟子的頭

提醒他不要忘了

一棵樹上無數的葉子,共有一個樹心

無數眾生,共有一顆真心

佛說:而真心,是不會死的

我們都是一棵大樹上的葉子

從無始劫來,這棵樹

就長在我們的心中

有緣、無緣的我們都是樹上的葉子

翠綠的時候,好好翠綠

飄落的時候,不罣礙的飄落

而佛陀從來都

安然的坐在這棵樹下

任憑無常的風,吹過

要更後來,我才知道,悔之對佛法的信仰,曾經陪伴他度過某個艱難的時刻,他不停抄經,拯救自己於想要自殺的冬季。我才知道他也曾為自己癌末的父親誦經……這不可思議的緣分,每每令我感動莫名。我始終記得悔之為旭原父親誦經時,他的堅定信心,他的良善與柔軟,全然都是他筆下的文字與線條,最本質的色彩。

以筆墨穿越生命的困境

作為悔之的朋友,我們常常在夏季獲得寫有詩句的京扇,冬季收到賀歲的春聯,生日或聚會時,他以興之所至抄寫的小小一段經文為禮。用筆墨抄經寫詩對悔之而言,是他的生活筆記,記錄了依戀,也記錄了恐懼;記錄了時序,也記錄了自己想要逃脫或耕耘的現實。是那麼自自然然的事,從來也沒有特立藝術之名,純粹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美感意識的一部分;這次能登堂入室以一位筆墨工作者之姿,將作品做一次完整的呈現,我想這是詩人悔之始料未及的大事。悔之用不按牌理出牌的空間布局及結構,章法隨意的落款及用印,不掩拙趣仍待精煉的技巧,卻真誠大力地傳送觀者以一種能量,引領我們和他一起飛翔穿越生命的困境。

一抹暈染的豆綠從文字間隙隨風飄落、睜著雙眼凝視眾生的觀音心、皴筆而出來自外太空的石頭,又偶有畫符般的李賀印象……詩句和水墨在觀者的默想及探問中結合。宣紙、和紙、京扇或梧桐木牒……甚至是裝池裱褙的形式——種類複雜多樣,在在顯示了詩人悔之面對自身生命困境努力醫治的氣力,也隱含了第一回以藝術家姿態示眾的躍躍欲試的心情。

在他的詩作與筆墨作品中,我時常感受到一種複雜、躁動的情緒,但也因為這緊張與不安,正恰恰安慰著醫治著和他一樣——心不得單純、純淨如小孩的我們。

從悔之的詩到書法筆墨創作,我想起他堅定誦經的側臉,想起他筆墨下飛騰沒有時空限制的宇宙,想起他寫下的詩句:是的,確然如此:無數眾生,都共有一顆真心……

真心現前,悔之的個展作品如同他於佛法堅定的信心,也就有了「眾生病,故菩薩病」的大乘心趨向——透過美,和大家分享佛法的利益;或許這正是他手墨個展最特出而動人之處吧!


《你的靈魂是我累世的眼睛:書寫觀音書寫詩.許悔之手墨展》自324日起,在「敦煌藝術中心」(台北市富錦街91號)展至4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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