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談村上龍】



…我花了很多時間和村上龍對抗。

不是說他的作品不精采或味如嚼蠟，相反地，正是因為太引人入勝才耗費我不少力氣－－要怎麼走入他暴力與毀滅的慶典，然後毫髮無傷地，在原來的信念幾乎被摧毀的情況下，搖搖晃晃地全身而退呢？


1

我接觸的第一本村上龍是【共生虫】。描述一個與社會格格不入/具有暴力傾向的少年將自己關在獨居公寓中，直到有一天他上網發現了一個提到「共生虫」的網站…『體內有共生虫的人，就是被選上的人。我們有殺人的權利，因為共生虫選擇了我們。』透過網路，少年開始認為自己的存在是獨特的－－是超越人類的「其他存在」，於是他開始尋找能「處決」其他人的武器…

村上龍的小說特徵之其一，是夾雜了大量的資訊。在【共生虫】裡的大
筆網頁資料、心理理論分析、生物學領域資料…在在顯示作者涉獵之廣
，還有背後驅使他的強大好奇心。套句村上春樹的話，他說：『村上龍
的好奇心像鯊魚一般。』就不難看出村上龍收集資料時的嚴謹程度。

當小說中出現大量的情報訊息的時候，讀者很難去判斷其中資訊的真偽
；因此作者只要篩選材料並斷章取義，就能讓讀者信以為真。（【達文
西密碼】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很明顯地，村上龍是這方面的頂尖
高手。他的小說幾乎都架構在現實世界的某個角落，不會有什麼天馬行
空的劇情；因此當暴力與毀滅性的行為發生時，格外地有說服力－－這
正是村上龍的魅力所在之處。

【共生虫】中具有自閉傾向，整天待在房間裡的主角據說是日本新世代
年輕人的一支族群：根據資料，光是在東京，完全不和其他人有任何社
交往來，晝伏夜出、靠便利商店的食物維生的人口就將近有十萬左右。
而台灣的青少年族群，特別是愈大的都市裡，這樣的人愈多。「沉溺在
自己的興趣或世界裡，不願意和他人往來」的這些人們將會是未來社會
裡不可預期的潛藏危機。


2

你們就跟著我閱讀的腳步走吧。我的第二本村上龍是【希望之國】，這
本書在2002年出版，算是我所接觸的「最新」的一本了。在這部作品裡
村上龍觀察日本社會裡的教育狀況，並大膽地假設要讓死氣沉沉的日本
社會獲得活力的唯一解決之道，就是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棄學！

教育改革問題在台灣早就吵到爛掉了，而針對這個題材寫成小說的還有
侯文詠的【危險心靈】，雖然這兩部作品的主軸都是「國中生罷學、透
過各種管道，向教育/主政者發出抗議」，相較之下村上龍的國中生們
來得實際且積極多了－－透過網路組成跨國際的大組織、操縱金融市場、
甚至最後脫離日本另成立新國家！

…老實說我也覺得很唬爛。一群死小鬼能幹嘛？14歳，什麼都還不懂，
哪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但村上龍細膩、八面玲瓏的筆觸和
大量的情報就是有辦法說服你「這些事情很可能會發生」。最重要的，
我認為整部【希望之國】的核心思想，是下面的這一段：

『看看那些聚集在居酒屋裡的上班族吧。他們以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
貧乏詞彙，在群體中嘻笑，在群體中叫嚷。
單獨與人見面的時候就什麼話都講不出來。

既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話該怎麼說；還以為溝通是不需要
努力就可以辦到的。

自由學苑的孩子們有個特質：孤獨。

在拒絕上學這個痛苦的情況下，必須先肯定自己才行，因此詞彙自然
而然就會增加。他們經常讀書，會思考自己今後該如何活下去才好，
也會仔細聆聽別人談話，並且拼命想辦法去了解。如何向他人解釋
自己的人生觀以及弄清楚別人的意見，對他們來說是攸關生死的問題。』

我相信一個人若能發現自己的才能所在，並全心全意地去做他能做到的
事情，他能發揮的力量是很可怕的。而我認為現今台灣學生最欠缺的，
就是上面那一段所描述的「活力」和「危機感」。這當然不能怪他們，
考試制度掛帥的情況下還能生龍活虎才有鬼。而平板乏味的學校生活當
然會使人安逸；我相信進步是來自於對現狀的不滿足，和不可確定的未
來的焦慮、危機感。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村上龍作品人物的特徵：他們都很主動，態度積極得
可怕。無論是【共生虫】裡尋找武器的自閉男主角、【希望之國】中集
體棄學並建立組織的國中生們、和接下來會談到的【寄物櫃裡的嬰孩】
中的兄弟，暫且不論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是否「道德」，他們
實踐目標的行動力讓人欽佩。若與另一位村上的作品中的角色們相比，
簡直是完全迥異的性格；村上春樹的人物們總是在等待－－處在優雅且
寧靜的等待之中等待契機的發生；但村上龍從不等待。他直接去做。



3

最近才看完【寄物櫃裡的嬰孩】，這部奠定村上龍在日本文壇地位，
1981的作品。故事大綱描述一對被丟棄在寄物櫃裡的兩個男孩被救出
之後，在孤兒院成長；但是因為嬰兒時期被丟棄的恐懼和不安，導致
兩人自閉和破壞的性格。修女為了讓他們能回到正常的社會裡，就把
他們送去看心理醫生接受治療；而醫生讓他們聽的「心跳聲」成功地
撫平了他們的情緒起伏，卻也埋下了他們日後「不停地尋找那令人安
心的聲音」的潛在因子。這兩位少年成長之後，一個變成驚世駭俗，
宣揚暴力的歌手；另外一個則是尋找日軍留下的毒氣，計畫將它灑在
東京…

在這裡我們看見村上龍作品裡一貫的主題：「自閉」與「破壞 」。
心理學家湯．約克（phd.Thom Yorke，1934-）曾提出的概念：『人類
的記憶可追溯到胎兒時期，甚至說這個時期的人類大腦是記憶能力的巔
峰也不算誇張。因此在嬰兒和幼年時期受到的對待，包括親人的關愛、
手足的互動…等記憶，理論上會影響日後的成長和性格養成。』從這個
理論出發，故事中的主角的成長過程，他們不斷追尋的「心跳聲」可以
說是現代人汲汲營營追求「目標」的隱喻。或許我們毫無自覺


－－我們所努力的一切、付出的時間和精神，事實上是對過去「不足」
的復仇。



【自閉】


而書末最後的解說裡提到：「寄物櫃裡的嬰孩，『潮濕、悶熱且狹小的
生存空間裡』是現代人的象徵。」我想這一點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大部
分的現代人以自己擁有的能力為條件，交換財貨、食物或必需品；而其
中最常見也最昂貴的財貨就是土地/樓房。

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可能要花上數十年的時間才能擁有「自己的居住領域」
；若把時間點拉遠，理論上說來是人類起源的非洲大草原作比較，就不難
理解這兩百年來的快速變遷對「人類」這個物種造成的衝擊之大。都市的
興起前所未有地讓這麼大數量的人擠在如此狹小的區域裡，人類的性格和
情緒因此而生的扭曲、轉變幾乎可以說是必然發生的結果。村上龍以此推
論：「人類為什麼要建立文明？是因為要將它們破壞。」





4 【破壞】


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去對抗這個結論。

「一切生命的起點，能量皆來自於太陽。對於太陽幾乎是無窮的能量
供給，地球上的生物沒有拒絕的手段；因此人類的誕生是為了『有效
且大規模地』消耗能量。」


破壞就是我們的目的。也是我們為什麼存在的理由。






檢視人類的歷史，將國名和朝代、種族和主義等表相都剥除，你可以看
見完整且乾淨的能量流動紀錄。當一個地區無法以農業或其他手段滿足
區域內的需求的時候，最簡單且迅速的方法就是侵略。在自己能掌握的
能量消耗殆盡，衰落之前就以掠奪的手段將其他人的能量納為己用；若
是搜括得來的能量又再次耗竭的時候，就再次發動侵略。四千年前埃及
攻打波斯是如此，四千年後美國佔領伊拉克還是如此。

正義和道德從來都只是為人類的行為服伺的玩偶，當人無法滿足的時候，
什麼事都會發生。但這就是人類：貪婪和無止盡的好奇催生了文明，在
把一切能壓榨的資源都消耗光之前，人是不會停止的。

我到底花了多少心力去對抗這個推論呢？對我來說這是個致命的打擊。
這個推理過程幾乎可以說是無懈可擊，但是這個毀滅性的想法是「真實」
嗎？困擾了許久，我必須承認我目前的學識無法與之抗衡。

但是我知道，理論和模型、科學與理性不代表對世界的完美詮釋。
每個人都知道戰爭不好，但是這無法解釋為什麼戰爭仍然存在這世上。
人類的行為沒有這麼單純－－假設每個人都能互相信任，那「鎖」這個
發明就不需要了。假設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動、算計排擠他人
，但是這無法解釋德雷莎修女、紅十字會、慈濟…這些團體的行為。

明明沒有任何利益或回報，為什麼會想去付出呢？

非常的不合理。但這是我相信「人，之所以為人」的獨特之處－
人性有許多莫名其妙的部分，雖然可能導致破壞，但也能建設。

沒錯，我們的確消耗了許多資源、屠殺其他物種，但是我們還是能夠
選擇。

我不能認同人類建立文明是為了要毀掉它，因為我相信大部分人類的行為
是為了追求「美、善」和「心裡的平和」。如果說人類有能力去破壞、
消耗所謂「過剩的能源」，我們也能選擇去捍衛、去找出與其他物種和平
共處的方式。

我們不是沒有能力去破壞，而是預見毀滅之後的下場。在深刻體會到這件
事之後選擇壓抑自己的慾望，並且創造共生共存的未來－－
我認為這才是「人」。

是的，我們可以選擇。













P.S.

好吧我還是自己先說好了，因為受了村上龍不小的刺激，我這篇文章
有不少部分是我自己亂掰的，真抱歉。畢竟大量的數據和引經據典會
比較有說服力嘛，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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