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斗六回診的前一晚，已經12點過了，補捉住最大值的睡意，正準備努力入睡之際，忽聞樓下傳來一陣淒厲叫聲，聞者心驚。 聲調忽高忽低，連綿不絕，如被惡鬼追殺之最後掙扎呼救。 這是我此生第二次在深夜時聽到如此可怕又無助的尖聲呼喊。 是母親在睡夢中悲慘求救，但她總是無法醒來，天亮睜眼後，她已全然遺忘，所以，沒有人知道她做了什麼夢，連她自己都不知。 距離第一次聽見已事隔多年，我曾跟二哥提及，他說同事也有類似狀況，就醫檢查後說是壓力太大，腦神經衰弱。 聽父親說，這是自年輕就有的事，無可預測，雖然每次聽聞都膽戰心驚，但也不知何法可解。 我多次提醒母親要學習放鬆紓壓，她卻總說自己沒有壓力。 怎麼可能沒有壓力？ 嫁給父親後，成了長男的媳婦，照顧一大家子，上至公婆，下至兒女，丈夫則最是令人無奈的存在。 三十多年來，沒有一天是在日出後才下床。 侍奉公婆如父母，照顧侄子如親兒，對待每個人，總是溫柔笑顏，總是不忍拒絕。 怎麼可能沒有壓力？ 孩子都大了，公婆也過世了，丈夫卻中風了，治療後尚可行走，已是萬幸，卻不願把握黃金時間積極復健，時常整天躺在床上，自怨自艾，做一副妻離子散、孤單淒苦的厭世老人貌，不管如何苦口婆心地勸，永遠只換得惡言謾罵。 無法放棄對方，但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看不到希望。 怎麼會沒有壓力？ 十多年前，母親也曾為憂鬱症所苦，我當時年輕，只感無助，不知如何援助。 幸而，母親說，某日偶然遇一良醫，對其一番開導後，她忽感豁然，不藥而癒。 多年來，母親時常提起此事，我總覺誇大，哪有這般神效的言語？但我不曾當面反駁質疑。 畢竟，母親確實因此不再被憂鬱症糾纏，我自當心存感激。 「媽，那天我問了醫生，他說你這叫“夜驚”，是因為壓力太大，身體自己找出宣泄的管道，他問我，你是不是有完美主義，你知道什麼是完美主義嗎？就是不管做得再多再好，自己卻永遠覺得不夠，不知道上限在哪，只能不停不停努力，無法肯定自己 。你自己想想，你是不是這樣子？你明明已經做得太多太好了啊！」 母親沉默許久，輕聲吐出一句： 「可是，你爸總是覺得不夠。」 我一時無語，整理思緒後說：「媽，你真的已經很好了，你沒有對不起誰，你為什麼要被他綁架呢？」 今夜，我們母女又深談了此話題，我告訴母親，她真的太辛苦了，努力想照顧到每一個人，想讓每個人都滿意。可是，誰有這個本事呢？要學習對自己好，要學習肯定自己，付出必須有底限。 我告訴她，她總說自己沒有壓力是因為每天都處在高壓狀態，就是嘴賤中醫常常笑我的那句「太慘了，連自己焦慮都不知道！」 母親忽然說：「那時候，那個醫生就是跟我講了類似你說的這些話。」 她的表情，欣慰又放鬆。 我很高興，我成長了。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慈愛的母親受苦而無計可施的年輕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