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7 14:39:03小蟹子

荷米斯耳語:借來的和被偷走的----從《借來的時光》到《何處是兒時的家》

    向鴻全的書寫,是荷米斯的耳語。從《借來的時光》(2006.8)到《何處是兒時的家》(2020.11),十四年的吞了又吐,始終說不清也永遠不會過去的陰鬱和微亮,糾纏在意識邊界,威權仰望和流離放逐的陰湮漫蔓,凝結成反覆的夢囈。

    兩本書,在差不多的人事浮沉中篩洗捕撈。銅像父親、構陷、謊言、缺席、回家……,成為一條盤旋不去的主旋律,從聲音、頭髮、衣櫥、寫字、憲兵、眷村、伏魔,不斷經歷失去和重建,忌妒和自卑,成為摺在心口的祕密。向鴻全迷途在封印裡。記憶的海洋成為《奧德賽》的流離旅程,借來的和被偷走的,時間的和空間的,神靈、俗信、瘟疫、地震、風災中載浮載沉,被追逐被沖刷被摧折被淹沒……,始終不滅不死,形成一個龐大而無所不在的封印。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那些和我們重疊而其實並不那麼親密的故人,意外闖進邊界,撕開封條。這個人這樣說,那個人那樣說,那些屬於我們自己祕密構築界線而形成的不同顏色,被各種不同背景不同的人不同的解讀,相互渲染滲透,原來,自己並不那麼眷村核心並不那麼卑微晦澀並不那麼像自己一直勾繪想像的那些模樣。

    借來的,和被偷走的,都在流光緩行、時空變遷中,慢慢混灰了。黝暗掩抑的往昔,忽然透了光,邊界消失,揹負了一輩子的傷痛和折磨,成為汪洋茫茫,那些從往昔走出來的故人,帶著荷米斯的耳語,悄然呼喚著向鴻全,充滿誘惑的傳譯,從黑暗裡遞來夢境的守望。

    向鴻全回應的,是更多盤旋在生命裡不敢說不能說,卻拼卻一切渴望要說的凝視和撞擊。一遍又一遍迴旋,一遍又一遍整理,無論這世間有沒有人聽見,輕輕的,他所有的訴說和敘寫,最後都釀成荷米斯的耳語。

    荷米斯(Hermes)是掌管邊界和穿越邊界旅人這些「他者」的「真正的他者」,在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中斯,很少成為第一視角,就算到了現代社會的各種大成本大製作的通俗改編裡,也不曾成為主角。他只是個穿綴縫合的必要存在,腳生雙翼,穿飛邊界,為諸神傳送消息,完成宙斯任務,唱動聽的歌講冗長的故事哄巨人入睡,接引亡靈下凡幫助需要保護的人,為人間留下七弦琴拳擊術賽跑的規則和渴望,在所有真實生活中確定不移的標準中,拆解確定,再重建「流動的標準」。

    向鴻全盤旋在剛要說又縮回去的迴望壓抑,流動在他主掌著恢弘的通識中心、卻又這麼邊緣的憂鬱和焦慮裡,讓人不斷聯想起屬於荷米斯的模糊邊界。辯論與靈舌,發明與商業,體育重量與度量的界定,詩與文字藉之昇華,狡猾的小偷和騙子得以淨化,吟遊在天地間的牧羊人與牧牛人變成一種嚮往,使得「確定」這個神聖的存在,變得那麼不確定,但又無論如何,堅持要靠向確定,在「不夠勇敢,不夠努力」的邊界,拼卻一切,繼續勇敢、繼續努力下去。

    這些失落和努力,閃現在台灣文化符號的閱讀邊界,一年又一年,慢慢堆疊出和封印對決的重量。

    還記得嗎?那遠從張愛玲《半生緣》延續下來的囈語,曼禎對世鈞說:「我們回不去了。」,而後在我們這座玉山不斷拔高、東海岸不斷切近的新鮮島嶼上,從白先勇的金大班和尹雪艷,到新世代《犀利人妻》後不斷被玩出新梗的「瑞凡」,無奈與滄桑,失去與惆悵,成為嶄新的封印,澆灌著我們對文學的想像,整座島嶼都鎖進飄零世代的封印,幾乎,我都快忘記了,在《影子與高跟鞋》(1990,聯合文學)的卷頭語寫著:「寫給島嶼,以及與我在相同岸上的情人」,沒有自序,因為在飄零封印裡我們都失去了聲音,只能靜靜前行。

    向鴻全和我,當然不曾站在相同岸上。但是,他流離在哀傷邊界,讓我們看見,另一岸的風景,並不是只有將軍美人癱老叛逆,還有更多和我們一樣,磨難著,掙扎著,努力著,一點一滴反覆凝視著邊界的卑微存在,像荷米斯,把借來的和被偷走的,都守護成夜夢裡的亮光。

    2020年,有好多悲傷的災難,同時也孕養出許多美好的希望。陳淑芳演戲一輩子,經過63年,才被承認這樣的顏色可以融入台灣美好的光亮;阮慶岳的《山徑躊躇》,薄薄的書,少少的人物,簡單的時空勾勒,擠進漂流、同志、躁鬱、偏鄉、婚外、單親、日治、台籍、客家、原住民、移工……,拼貼著所有我們正要關心、而且確實需要關心的台灣文化符號。

    整合,在我們繽紛的島嶼上,一向都是奢侈品。讀著向鴻全從《借來的時光》到《何處是兒時的家》的反覆採探,如荷米斯耳語的迂迴呢喃,即使深知邊界不會消失,我們還是特別珍惜,這些透過反覆凝視與相互滲透後鍛鑄出來的寬容和理解。

books台灣出版雲 2020-12-05 08:41:44

岸上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