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1 14:26:30尚未設定

同遊希臘

我很羨慕 當年紀過了半百後
還能攜手同遊
並能真正了解對方 替對方著想


同遊希臘(上)【沈君山】【2004/03/29 聯合報】



1982年夏,雅典奧林匹克運動場,紀政與沈君山在百公尺跑道起跑點就位。
沈君山╱提供




我們對出國相會旅遊,好像小孩對放假去迪士尼樂園一般期待。

紀政到的那天,我駕了早已租好的車去機場相接,也許是互相都覺得有些抱歉,也許是直覺的感到:夏日將盡,羅馬假期總有結束的一天,我們對相聚相遊的每一刻都特別珍惜……

一九八二年的夏末,我和紀政都到希臘去開會,我去開天文會議,她去開田徑會議,中間相差不過兩、三天,我就在雅典一家叫Ilesa的小旅館等著,幫她也訂了房間。那兩、三年,我們最快樂的時光都是在國外,只有在國外我們才都恢復了自由的自我。台灣的環境太複雜了,一方面我們都忙,各有各自互不相關的正業。尤其紀政,她不是一個政治人,田徑界的事原已夠她忙的了,又選上了立委,還是以打破紀錄的最高票當選(十四萬多票,這個紀錄一直到今天也沒有破過,比她的田徑紀錄保持得還久!)。算是國民黨,但骨子裡卻又不太國民黨,選舉一開始,國民黨知道她一定當選,就不希望她一枝獨秀衝太高票,免得把同黨的候選人擠下來。給她派了一位女市議員做總幹事,我算是總協調,但好勝的她卻不甘願,背著我悄悄的去找蘇貞昌,要他做總幹事,眼光倒是蠻高的!還好蘇已答應了黨外的別人。我這個總協調其實也協調不了什麼,只是做做國民黨中央黨部(就是蔣彥士和關中)和她之間的溝通,要她不要敵友不分,要她不要跨區挖票,要她不要政見逾越國策太多。

拿出田徑場上的體力 趕場拜票

但紀大小姐一切不管,已經鳴槍起跑了,當然就拚命衝;說實話,我這總協調有心無力,拉也拉不住。當然,無力是確實的,有心卻未必,最後一條,逾越國策太多,可能還是共犯。那時兩岸已是熱門話題,我們打出三要三不要口號(要三通:通郵、通商、通航。不要三不: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援引國父遺教:物必暢其流、人必暢其通,認為這樣才能驅除共產,光復大陸,又說漢賊不兩立,必致賊立漢不立,要確保復興基地只有漢賊兩立。這些似讜論、似謬論的話在政見會上講講也就罷了,紀政就是紀政,又能奈她何?但還寫成文章偷渡到當時是黨國喉舌輿論權威的《中央日報》政論專欄上發表。我很記得登出來的那天早上,被蔣彥士的電話吵醒,問我看過今天紀政的政見文章沒有?我有點糊塗,問:「什麼文章?」

電話那頭說:「就是講什麼賊立漢不立的那一篇!」

我說:「哦,嗯,嗯……。」不但看過,還是我寫的嘛,那邊接著說:「怎麼可以那樣寫!」

我這下醒了,口齒也清楚過來:「我們一直就那樣講的,怎麼了?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不對?現在我這裡站著一屋子人,怎麼辦?」

我想了一下,似乎也沒有什麼辦法,就說:「那就讓紀政退選好了!」

紀政本來就不想選,是國民黨要她選,說好說歹才答應的,這點我很清楚。

那邊沒有聲音了好一陣:「唉,你們當心點,好不好!」然後,啪的把電話掛掉了。

怎麼辦?當然不能讓紀政退選,只有把倒楣的《中央日報》的總編輯撤職了!對於選舉,旁觀者多以為苦,但當事人未必一定如此,尤其紀政是第一次,又不要出錢,又篤定當選,每天眾星拱月的趕來趕去,似乎又回到田徑場上去了。她也真會選,半是天生,半是選手的經驗,魅力的笑容,溫暖的輻射出去,票就一張張進來。紀政體力充沛,拜票趕場就像趕嘉年華會,那次選舉,對她是一場愉快的經驗。但當選後,就不那麼好玩,她不是政壇中人,又不懂包工程包秀,服務選民幫體育界說說話,勉強算是一個乾淨盡職的立法委員,但還是闖了一次禍,出了一次鋒頭。就在去希臘前不久,一次總質詢中,她石破天驚的說了一番話,前半段是三通什麼的,那也還好,但後半段卻指責起「校園間諜」來。

一句「不識大體」,兩人鬧得不愉快

美麗島事件後,台獨在美國的留學生界活動得很厲害,台灣的情治系統就在美國校園布建,也未必是真的派什麼人去,只是通過軍方出國進修人員或拿中山獎學金的,或自願或受委託的蒐集些言行資料,建立起黑名單的檔案。陳文成案後,就有了個「校園間諜」的名詞。這在當時是十分敏感的。美國講究民主人權,國民政府從大陸時代開始,就揹著不民主的惡名,那一半也是拜共產黨和所謂「民主人士」之賜;來台之後,雖然勵精求治,堅守民主陣營,但還難脫外來威權政治的影子,不為美國自由派人士所喜。陳文成案發生,美國學界群起指責,搞威權、搞特務還搞到我們校園裡來!美國一些著名的理工大學,包括M.I.T.在內,長期與我國軍方合作,幫助訓練專業人士,也因此認真考慮是否繼續,所以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紀政對此背景一概不知,她出國的時候,在洛杉磯台灣同鄉會鄉親們口中,聽到了些話,就加到質詢稿中,對著行政院孫運璿院長的面質詢起來,牙尖嘴利,義正辭嚴,引經據典,詳列事實,什麼「大鵬專案」等等,弄得孫院長下不了台,海外僑界中外報紙更大登特登,紀政也形象一新,原來她不只是一個四肢發達乖乖聽話的運動員!但國民黨內部卻火大了,蔣祕書長尤其尷尬,是不是又是沈君山闖的禍?但說實話,這段質詢,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對孫院長一向尊敬,孫、蔣兩家的子女,個個學有專精,也都是通家之好,我們常常「聚一聚」,尤其國有大事的時候,「聚一聚」時是什麼話都可以談的。我記得中美斷交後,我用英文寫了一篇台灣前途的文章,就是由也常參加聚一聚的郭家「小妹」潤的稿,由殷允芃幫忙取了「one China, two systems」的名字登在《亞洲華爾街日報》上,後來一位知名海外學人,也是我的朋友,拜見孫院長談起台灣前途的時候,孫院長就給了他這篇文章。說起來,一國兩制之名,我們比鄧小平還早用了兩、三年呢。當然,我們的one China, two systems包含了若要兩制,必先兩治的意思,這是後話不提。總之,紀政的質詢之後,國民黨內群起譁然;她自己倒認為盡了言責,跑到南部去主持體育活動了。

她回來後,我在她住的市立運動場看台下,那陰陰濕濕,一下雨就漏水卻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客廳找到她,向她抱怨,怎麼不給我打個招呼,又說明此事影響的重大,何況我們協助黑名單和受刑人家屬的事,很需要有關方面的合作,失去了他們的信任,以後事情就難辦了。對於我的數說,起先紀政還只是噘著嘴聽,但後來我說過頭了,冒出一句「不識大體」的話,她忽然的爆發起來,拾起永遠是太重的背包,回了一句:「那你們去找識大體的人!」就衝了出去。

白羊中的黑羊與黑羊中的白羊

那並不是我們第一次爭執;但本質上可能是最嚴重的,這樣的衝突,在內心已經醞釀很久,這次才爆發出來。在協調族群的努力上,我們配合互補,基本看法也大致相同,但還是有微妙的差別。她是先天感性的,也許因為從小貧苦出身,父親在二二八時也吃了苦,對基層弱勢的群眾有自然的共鳴,同情是從內心流出;我是後天理性的,對於壓迫不公有理念上的排斥,但還是有我的階級性,是從上面往下看的同情。我生性隨和,生活簡易,紀政常說我這貴公子只公子了一半,是知性的貴族,生活卻是個平民,但就這知性的一半,在我們之間還是構成了不深卻無法消除的鴻溝。促成我們情誼成長的大我參與,卻也常是不愉快的導火線,我畢竟是白羊中的黑羊,她或者也是黑羊中的白羊,但本質上還是不同顏色的羊。在國內,我們的壓力相當大,因為介入林宅血案、陳文成血案,我的電話有一段時間是被監聽的,我們的夜半私語,當然也被錄了進去。一位「他們」派來協助我工作的人,私下就曾警告過我。但一到國外,這些煩惱全沒有了,黑羊也好,白羊也好,都是羊,我們都一樣了。紀政是第一流的旅伴,行動敏捷,精力充沛,對什麼新鮮事都有興趣,領悟也快;我大概也正好滿足了她的期望,所以,對出國相會旅遊,都好像小孩對放假去迪士尼樂園一般期待。

校園間諜質詢風波之後兩、三天,我就先出國了;田徑協會開會她當然要來,見了面,爭執自然消失,而且,也許是互相都覺得有些抱歉,也許是直覺的感到:夏日將盡,羅馬假期總有結束的一天,我們對對方都特別體諒,對相聚相遊的每一刻都特別珍惜。紀政到的那天,我駕了早已租好的車去機場相接,當天晚上一起去參加世界田徑協會的歡迎酒會,衣香鬢影;我還遇見了運動電影《火戰車》(Chari-ots of Fire)男主角之一的真人,早已鬢髮皆白,但運動員的身材仍是筆挺,我對他說如何的喜歡《火戰車》,那運動員的精神真令人感動,我看了三遍,對他敬佩極了。這些話他大概聽過多遍,看我如此認真,大笑起來,對我說:「是嗎?我也感動極了,但那個不是我,我不太認得他呢!」然後拍拍我的肩膀,我領悟了,但美的故事就是美,何必追究,還是回他一句:「我就是相信,你騙不了我的。」他哦了一聲:「那你真是一個幸運的人。」(You are really a lucky guy.)

和紀政在奧林匹克跑道上賽跑

田協的大會只開了兩天,其後的小組會議,台灣沒份,我們就出去玩。第一站去雅典城內的奧林匹克運動場。奧林匹克原是古希臘時代的競技大會,也是四年一次,那時希臘由許多城邦組成,常常打來打去;但在競技大會期間,一切戰爭暫行休止,讓選手、觀眾和那些互相打仗卻都尊重喜歡運動的城邦邦主都可以去參加。競技的運動場在波羅奔尼撒(Peloponnese)半島,現在從雅典去,開車也要半天,那時步行總要好幾個星期。現代的奧會是在一八九六年由法國人柯白丁(Coubertin)創辦,首屆當然選在希臘,但原來的競技場只剩頹垣殘壁,並且已是國家古蹟,於是在雅典城內另建了一個比賽場地。初期的現代奧林匹克承繼古希臘傳統,選手嚴格限於業餘,這個傳統一直維持到一九七○年代,政客出身的基蘭寧接替了國際奧會主席才改變。雅典的奧運場規模不大,主體是一條每邊兩百米長的馬蹄型跑道,但非常典雅,看台用大理石砌成,中間兩個位子特別大些,是保留給希臘帝后的。我們跑到看台上下的逛,又坐到帝后的位子上,望著空蕩蕩寂無一人的運動場,頗興思古之幽情,紀政是奧會業餘時期最後一代的選手,當然很懷念那個為運動而運動的年代。現代化其實就是資本主義化,一切講究效率,一切向錢看,科技的躍進更使之如虎添翼,許多美好的事物都漸漸消逝。我向她講說中國古諺中「君子不器」的意思,這和西諺「Renaissance men」(文藝復興人)是相通的,都是業餘的最高境界,業餘當然並不表示不求精,但這種境界現在已漸不可得。紀政聽得一楞一楞的,地中海落日的餘霞從看台頂上灑落下來,灑得大地一片金黃,好美!我忽然興起一個頑皮的念頭,對紀政說:「我們去賽跑去!」

「賽跑去?好呀!」

她不太清楚怎麼跑,但新鮮的事她總是興高采烈的。

一面從看台往下看去,一面漸漸的得意起來:和紀政在奧林匹克跑道上賽跑!那可真不容易!幻想和慾望這對雙生子膨脹起來是沒有止境的,假若跑贏了她呢?哈,假若跑贏了紀政!那我君山不器的器可真大了!一定要跑贏,一定要想法子跑贏!

昏昏沉沉的走到起跑點,紀政卻躊躇起來,望著腳下三吋的高跟鞋:「怎麼跑呀?我穿了高跟鞋怎麼跑?」

開會應酬等場合,她總是穿上高跟鞋,出國亦不例外,只是鞋頭平些。

「沒關係,慢慢跑好了。」

紀政懷疑的看著我,賽跑她懂,沈老師的話這次不能聽:「我知道了,把鞋脫了跑好了。」於是她把鞋連襪子一起脫了,在跑道上試跑了幾步,皺著眉頭轉回來:「好刺腳,不行。」

離赤腳跑已經二十幾年,從爸爸給她買第一雙跑鞋起,就沒有再赤腳跑過,已經不習慣了。

「那你憩著好了,看我跑,算你棄權。」我裝著無奈的對她說。

「那多差勁,不棄權,咱們跑。」

「好,好,我陪你慢慢跑,一起慢慢跑。」我一半好心,一半也有些計謀的對她說。於是我們蹲下,起跑,不疾不徐的跑。

我憋著氣,不疾不徐的跑,三十公尺、五十公尺……,過九十公尺了,氣已經憋足,忽然一蹬腳,疾衝而出,紀政落在後面了。但七項世界紀錄到底不是輕易就破的,她一下就反應過來,唰!風樣的跑過我,跑過終點,然後還回過頭來得意的笑了一笑。君山不器,這器終究還是小了點,我終究沒有跑贏紀政。

那天晚上,我們到一家海濱的餐廳吃飯,海浪一啪一啪的打著堤岸,遠處的漁火夾著燈火明明滅滅,顯示著命運變幻無常,也顯示著時光的永遠向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