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28 12:18:52讀書齋

也許你該找人聊聊



  

★內文試閱:

有人提議把快樂歸為精神疾患,在將來主要的診斷手冊裡給它一個新名字:重度情感疾患,愉悅型。有份研究回顧相關文獻之後指出:快樂在統計上是異常,它包括很多組不同的症狀,而且與一系列認知異常有關,快樂可能反映出中央神經系統功能異常。反對這項提議的論點可能是:快樂不能以負面方式衡量。可是這個理由跟科學不相關,所以駁回。

——理查・班托(Richard Bentall),《醫學倫理期刊》(Journal of Medical Ethics)1992

知名瑞士精神病學家卡爾・榮格(Carl Jung)講過:

「只要不必正視自己的靈魂,人什麼事都願意做,不論事情有多荒謬。」

不過他也講過:

「凝視內在者終能醒悟。」

▎第一章 白痴 ▎

個案紀錄表,約翰:

病人自述「壓力很大」,提到睡眠問題,與妻子相處不睦。對他人感到厭惡,希望得到的協助是「管好那些白痴」。

同理心。

深呼吸。

同理心,同理心,同理心⋯⋯

我在腦子裡不斷複誦著,跟念咒似的。我對面坐的那個四十熟男滔滔不絕,不斷對我數落他碰上的所有「白痴」。為什麼?——他想知道——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白痴,滿坑滿谷,遍地都是?他們是天生這麼笨嗎?還是後來才變得這麼蠢?他停了一下,若有所思:搞不好跟吃的東西有關,現在的食物老是加人工化學品!

「所以我都吃有機的,」他說:「因此沒跟其他人那樣變成白痴。」

我有點暈頭,不曉得他現在講的是哪個白痴:問太多問題的口腔衛生師?(「沒半句人話」)只會問問題的同事?(「他從不提意見,因為他根本沒料,當然提不出意見」)他前面那個看到黃燈就停車的駕駛?(「知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啊!」)還是沒修好他筆電的蘋果天才吧工程師?(「天才咧!」)

「約翰,」我才剛開口,他便自顧自地講起他老婆的事,口若懸河,東拉西扯。這個人是來向我求助的,但我一個字都插不進去。

而我呢,是的,我是他的新心理師(他跟前一個心理師只談了三次,因為那個心理師「人還不錯,可惜是個白痴」)。

「然後瑪歌生氣了!?你相信嗎?她居然生氣了?」他繼續說:「可是她偏偏不直說她在生氣,只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好像我該自己問她怎麼了似的。但要是我問了呢?問了她也只會說『沒事』,我得問三次、四次、甚至五次,她才會吐一句『你自己清楚』。那我能怎麼辦?我只能說:『不,我不清楚,我清楚就不必問了嘛!』」

他笑了。整張臉笑了開來。我趕忙逮住這個笑容——只要能把這場獨白變成對話,只要能開始跟他交談,我什麼機會都不能放過。

「嘿,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笑?」我說:「因為你本來在講很多人讓你失望,包括瑪歌在內,可是你笑了。」

他笑得更開。他有一口我見過最潔白的牙,閃閃發光跟鑽石一樣。「夏洛克啊,我在笑,是因為我完全知道我老婆在不爽什麼!」

「喔!」我趕忙跟上:「所以——」

「等等等等,最精采的來了。」他也趕忙插話:「我不是說了嗎?其實我根本知道她在不爽什麼——可是我不想又聽她抱怨啊!所以這次我不問了,我決定要——」

他突然定格,盯著我身後書架上的時鐘。

我想趁這個機會幫約翰慢下來。我可以從看時鐘這個舉動談起(他覺得諮商時間很趕嗎?),或是聊聊他為什麼叫我「夏洛克」(我是不是讓他有點煩?),不然就是再陪他停在「內容」的表面上一陣子(我們稱病人的敘事為「內容」),想辦法多了解他為什麼把瑪歌的感受當抱怨。可是如果我停下來,我們這次就無法建立連結,而我所認識的約翰呢,他很難與生命中遇上的人對話。

「約翰,」我再試一次:「我在想,我們可不可以回來談剛剛那件事——」

「喔好啊,」他說,然後再次打斷我:「我還有二十分鐘。」接著,他又自顧自講自己的事。

我突然覺得好想打呵欠,非常非常想,我大概用了超人級的力量才把下巴緊緊闔上。我感覺到肌肉在顫抖,整張臉扭曲成奇怪的表情,但謝天謝地,我把呵欠吞回去了。悲劇是呵欠變成打嗝——很大很響的那種,酒鬼打的那種(我可沒喝酒。雖然那時我的確一肚子不痛快,但跟酒完全沒關係)。

拜此嗝之賜,我又開始張開嘴巴。我使盡氣力閉上,用力到眼睛泛淚。

當然,約翰似乎完全沒發現。他還在談瑪歌。瑪歌這樣。瑪歌那樣。我說這樣。她說那樣。所以我又說——

我受訓時聽督導講過:「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讓我十分驚訝的是:我後來發現她說得沒錯。人不可能既深深認識一個人,卻又對他毫無好感。我們應該把世上敵對的人湊在一起,讓他們待在房間分享彼此的人生、成長經驗、恐懼和掙扎,這樣一來,全世界的敵人馬上能好好相處。在我擔任心理師的過程中,我的確在每個人身上看到討人喜歡的部分,連殺人未遂犯都不例外(在熊熊怒火之下,他其實是很棒的情人)。

我甚至沒把上星期的事放在心上。那是我們第一次晤談,約翰說他之所以來找我,是因為我在洛杉磯這邊「沒什麼名氣」,所以他不必擔心諮商時碰上他們電視圈的人(照他看,他那些同業會去找「更有名也更有經驗的心理師」)。我當時只草草記下以供參考,心想等他跟我更熟之後,也許用得上這條線索。連晤談結束、他掏出一疊鈔票直接塞給我時,我都沒露出一絲怯色。他說他覺得付現比較好,因為他不想讓老婆知道他在看心理師。

「嗯,所以你就像情婦。」他想了想:「不對,這好像更像叫雞。無意冒犯啊,你不是我會選來當情婦那一型⋯⋯你懂我意思啦。」

不,我不懂他意思(情婦應該頭髮更金?更年輕?牙齒更白?更亮?)。但我想這只是約翰的防衛招數——避免靠近任何人,也不承認自己需要誰。

「哈哈,雞!」他在門口停了一下:「我就每星期來這裡一次,把我那些沒處發洩的挫折往這裡一扔,沒有半個人知道!好笑吧?」

是啊,我想說,超級好笑。

無論如何,我聽他笑著朝門廳走去,也有信心會漸漸看出他的可愛之處。在他令人火大的外表之下,一定能找到某種討人喜歡、甚至賞心悅目的東西。

不過那是上星期的事。

他今天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有一口好牙的渾球。同理心,同理心,同理心。我默默念著我的咒語,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約翰。他正在嘮叨劇組的人出的錯(依他的敘述,那個人姓白,單名一個痴),而就在那時,我發現一件事:我覺得約翰的碎念熟悉得詭異。讓我感到似曾相識的,不是他描述的情況,而是這些事帶給他的感受——以及帶給我的感受。我知道人能多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挫折歸咎於外在世界,也很清楚人為什麼會拒絕承擔責任、推卻自己在《我無敵重要的人生》寫實劇裡的任何角色。我知道浸在自以為是的義憤裡的感覺,也熟悉明明自己錯得一塌糊塗、卻自認無懈可擊的篤定——因為那正是我這一整天的感覺。

約翰不知道的是,我昨晚心亂如麻,夜不成眠,因為我以為我要嫁的那個男人突然說他不玩了。但今天,我還是努力把焦點放在病人上,只容許自己在兩段晤談之間哭十分鐘,然後在下一個人到來前仔細擦去暈開的睫毛膏。換句話說,我處理自己的憂傷的方式,其實跟約翰處理他的憂傷的方式差不多——掩蓋它。

身為心理師,我很懂痛苦,也很懂痛苦和失去如何相連。但我也知道比較少人知道的事:改變和失去息息相關。人不可能既要改變又不失去,這說明為什麼經常有人口口聲聲說要改變,到頭來卻始終原地踏步。要幫助約翰,我得想出他失去的是什麼。但首先,我得想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麼。因為現在,此時此刻,我滿腦子都是我男友昨晚幹的好事。

白痴!

我看看約翰,心想:兄弟,我懂你。

欸,等等等等,你可能會想,你幹嘛跟我講這些呢?心理師不是不談自己的私生活嗎?你們不是應該像塊白板,絕不透露自己的事嗎?客觀觀察者不是不該叫病人的名字,連在腦子裡叫都不行嗎?還有,心理師不是生活最健全的一群人嗎?

從某方面來說,你講的都對。諮商室裡的事是為病人而做的,如果心理師無法將自己的困擾與來求助的人的困擾隔開,那麼毫無疑問,他應該另謀高就。

但另一方面,此時、此地、我寫在這本書裡告訴你的東西——並不是治療,而是治療的故事,我要談的是我們如何治療,還有治療能帶我們走向何方。國家地理頻道不是有拍胚胎發育和瀕危鱷魚的出生嗎?我想記錄的是人如何在掙扎中進步、如何奮力推開封閉他們的殼,直到自己默默地(但時而喧嘩)、緩緩地(但時而突然)迸開。

雖然我休息時間那張涕淚縱橫、睫毛膏糊掉的臉不太好看,想到就讓人不舒服,但那就是這個故事的起點。你會在故事裡看到幾個與絕望搏鬥的人,也會看見我的人性面。

心理師當然也跟每個人一樣,必須面對日常生活裡的各種挑戰。事實上,這個共通點是我們與陌生人建立連結的基礎,他們是因為信任我們,才與我們分享自己最脆弱的故事和祕密。我們從訓練中學到理論、工具和技巧,但在我們努力累積的經驗背後,我們非常清楚做人多難。換句話說,我們還是得扎扎實實面對每一天,帶著我們自己的脆弱、自己的渴望、自己的不安全感,以及自己獨特的人生故事。在我擔任心理師的所有資格裡,最重要的一個是: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過,心理師有人性是一回事,流露人性則是另一回事。有個同業跟我講過:當醫生打電話告訴她胎兒停止發育時,她站在星巴克裡潸然淚下,剛好被一個病人看到。那個病人取消了下一次晤談,再也沒回來找她。

我也記得作家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講過一個故事:他在某次會議時遇見一對夫婦。那一天,夫婦倆分別告訴他自己在服用抗鬱藥,但都不想讓另一半知道。換言之,他們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藏著同一種藥。我要說的是:不論我們社會對以往視為私人事務的問題如今多開放,情緒掙扎的汙名依舊相當可怕。我們幾乎願意跟任何人談自己的身體情況(你覺得會有夫妻彼此隱瞞自己在吃胃藥嗎?),甚至談性生活,但把焦慮、憂鬱或哀慟攤開來談還是令人尷尬,對方的表情搞不好還寫著:趕快給我換個話題,快!

我們這麼怕的究竟是什麼?顯然不是盯著陰暗的角落,開燈,然後發現一窩子蟑螂。螢火蟲也喜歡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黑暗裡也有美,但我們得願意注視才看得見。

我的任務,心理治療的任務,就是看。

而且不只是陪病人看而已。

***

透露一件很少人談到的事:心理師也會找心理師協助。事實上,我們在受訓期間必須與心理師晤談一定時數,這是取得執照過程的一部分,目的是讓我們獲得第一手資訊,知道自己將來的病人可能有什麼經驗。我們從中學習如何接受回饋、忍耐不悅、找出盲點,以及發現我們的經歷和行為對自己和別人有什麼影響。

然後我們拿到執照,人們也開始找我們諮商,然後⋯⋯然後我們還是會自己去看心理師。不是接連不斷地看,也不是非看不可,但我們大多會在職涯生活的某些時點走進別人的諮商室。部分是為了傾吐我們這種工作的情緒負擔,但部分也是因為人生總有波折,而心理治療有助於我們迎擊不請自來的內在魔鬼。

魔鬼一定會來,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有魔鬼——大的、小的、舊的、新的、陰沉的、狂暴的,反正一定會有。「心理師也有心魔」這件事,正說明我們毫不特殊。也正是因為發現這點,我們才能與自己的魔鬼建立不同的關係。在這種關係裡,我們不再需要為擾人的內在聲音理出頭緒,也不必用酗酒、暴食或沉溺網路來分散自己的感受(順帶一提,敝人的同事表示:上網是「最有效的短期非處方止痛藥」)。

心理治療一個很重要的步驟,是協助病人為自己當前的困境負起責任,因為他們一旦了解自己可以(也必須)構築人生,他們就有了促成改變的自由。可是,人們經常緊抱一種信念,認為自己大多數的問題都是非戰之罪、都是形勢比人強——簡言之,都是外部因素造成的。如果困境都是其他人、其他事、其他原因導致的,我們幹嘛還多費氣力改變自己呢?如果真是如此,就算我們決定改變處事態度,世界的其他部分還是不會變,不是嗎?

講得真有道理。可是,生命通常不是這樣子的。

記得沙特那句「他人即地獄」嗎?他是對的——世界上到處是難相處的人(或者用約翰的說法:白痴滿天下)。我賭你現在就能講出五個討厭鬼,他們有的讓你避之唯恐不及,有的如果不是剛好跟你同姓,你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有時候呢——雖然我們往往不懂——陰陽怪氣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是的——有時候自己即地獄。

有時是我們讓自己陷入窘境。如果能換個方式、轉個彎,就能看見不可思議的新風景。

心理師像是為病人捧著一面鏡子,但仔細想想,病人何嘗不也為心理師捧著一面鏡子?心理治療絕不是單向的,它是平行的過程。每一天,病人都為我們開啟我們必須為自己思考的問題。如果他們能透過我們的回饋更認識自己,我們當然也能藉由他們的想法更看清自己。在我們提供治療時,這種作用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當我們的心理師協助我們時,這也會發生在他們身上。我們是反射鏡子的反射的鏡子,讓彼此看見自己還看不見的角落。

這讓我的心思飄回約翰。今天,我完全沒想到這些事。對我來說,這一天已經很不好過,偏偏又遇上難處理的病人,更糟的是:在約翰之前,我才剛跟一個年輕、新婚、卻已癌症末期的病人談過——這絕不是見任何人的理想時機,更何況你睡眠不足、結婚計畫突然取消,而你發現跟那名末期病人比起來,你的傷痛簡直微不足道,可是你又隱隱感到(但還未察覺)它一點也不微不足道,因為你心裡正有超級颶風成形。

在此同時,離我這棟玻璃辦公大樓約莫一哩之外,在窄小的單行道裡的古雅磚造屋中,有位名叫溫德爾(Wendell)的心理師也在諮商室跟病人晤談。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坐在緊鄰雅致庭園的沙發上,向他訴說與我的病人類似的遭遇。溫德爾的病人已經與他晤談幾週、幾月、甚至幾年了,但我沒見過他。事實上,我連聽都沒聽過他。但這即將改變。

我會成為溫德爾的新病人。

▎第二章 如果王后有蛋蛋 ▎

個案紀錄表,蘿蕊:

病人四十多歲,因意外分手尋求治療。自述希望「晤談幾次來度過這關」。

一切都從就診原因開始。

顧名思義,就診原因是病人決定尋求治療的關鍵。可能是恐慌襲來,可能是失業,可能是死亡、誕生、關係生變、對重大人生決定舉棋不定,或是憂鬱症發作。就診原因有時並不具體,也許是感覺「卡卡的」,也許是隱隱感到不安,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

不論問題何在,它通常是因病人的人生發生轉折而起。該往這裡還是該去那裡?該保持現狀還是走向未知?(溫馨提醒:心理治療一定會帶你走向未知,即使你選擇維持現狀)

不過,在他們第一次走進諮商室時,他們才不管什麼人生轉折的。他們只想舒一口氣,把自己的故事一股腦倒給你,從就診原因開始。

所以,讓我從男友事件說起。

***

關於男友,我要說的第一件事是他是超級暖男。他親切、慷慨、風趣又聰明,要是他沒能成功逗你笑,他會在半夜兩點開車直奔藥局,幫你買你等不及早上再吃的抗生素。如果他人在Costco,他會傳簡訊問你需不需要什麼東西,你跟他說只要洗衣精就好,他卻買了你最愛吃的肉丸回來,還帶回二十罐楓糖漿——因為他要做鬆餅給你吃。他會把楓糖漿從車庫拎進廚房,把十九罐整整齊齊擺進你搆不到的高櫥櫃,留一罐在料理台,好明天早上用。

他會在你桌上留下愛的小紙條,牽你的手,為你開門,對參與家族活動毫無怨言,因為他真的很愛和你的親人相處,不介意其中有幾個實在聒噪,跟長輩們噓寒問暖也很大方。他會沒來由地從亞馬遜訂一箱書給你(對你來說,送書就跟送花一樣),到了晚上,你們會一起窩著讀書給對方聽,直到想做愛做的事才停下來。盯著Netflix追劇時,他不時會在你微微脊椎側彎的背上搔幾下,當他停下,你會用肘輕輕推他,於是他會用高超的手藝繼續搔六十秒,趁你不注意時悄悄停下(而你會假裝沒注意)。他會讓你吃掉他的三明治,聽你接完他想說的話,幫他塗完防曬霜。他總是很專心聽你說生活瑣事,像是要為你寫傳一樣。關於你的人生歷程,他記得的比你自己還多。

如果你覺得這些敘述好像不太準,沒錯,是不太準。說故事的方式很多,而我做心理師這份工作要是有學到什麼,那就是大多數人都是心理師口中的「不可靠的敘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s)。這不是說他們故意誤導別人,而是每個故事都有很多面向,人通常會略過不符自己視角的部分。病人告訴我的大多完全真實——從他們就診時的視角來看,完全真實。問熱戀中的人對另一半的看法,你只能聽到半個故事;在他們分手之後再問,你還是只能聽到半個故事。

那我剛才對男友的敘述是哪一半呢?好的那一半。

現在來講壞的那一半:當時是週間晚上十點,我們倆窩在床上聊天。決定好要訂週末哪一場電影票之後,男友不知怎的陷入了沉默。

「累囉?」我問。我們都是四十來歲的單身職業父母,經常累得連話都懶得講,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沒有累到精疲力竭,一起默默坐著也很安穩、放鬆。但要是沉默聽得見的話,今晚的沉默聽起來不太對勁。如果你戀愛過,你一定知道我講的是哪種沉默:那種沉默的頻率,只有你的心上人感覺得出來。

「沒啦。」他說。短短兩個字,可是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接下來又是那種令人不安的沉默。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他對我笑,我也對他笑。一陣震耳欲聾的沉默緩緩籠罩我們,只聽得見他兩隻腳在被單下搓動。這下我有點緊張了。要是在我諮商室裡,我可以泰然自若跟沉默捱上天長地久;但現在是在我床上,我對沉默最多只能忍三秒。

「欸,怎麼了?」我試著裝作隨口問問,天知道我在乎得很。答案顯然是「對,我有事」,因為在人類歷史上,這個問題從來沒接過令人舒心的答案。我做伴侶諮商時,就算一開始的答案是「沒事」,真正的答案還是會漸漸以各種變奏浮現,例如「我沒講實話」、「我把卡刷爆了」、「我老媽要搬來跟我們住」、「我不再愛你了」等等。

男友的答案也不例外。

他說:「我仔細想過了,我沒辦法再跟個小孩住上十年。」

我仔細想過了,我沒辦法再跟個小孩住上十年?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知道這句話一點也不好笑,可是……可是我們都計畫好了要一起過下半輩子,我又有個八歲大的兒子,他這樣講實在荒謬到極點,我想他一定在開玩笑。

男友繼續沉默,我停下不笑。我看看他,他別過目光。

「你到底在講什麼啊?什麼叫你沒辦法再跟小孩住十年?」

「對不起。」他說。

「對不起什麼?」我想辦法搞清楚情況:「你認真的嗎?你是說你不想在一起了?」

他說他當然想在一起,但因為他女兒很快就要離家上大學了,他發現自己不想再等十年才享受空巢期。

我下巴掉下來,真的掉下來,我感覺到嘴巴張著,下巴懸在半空。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講這件事,我的下巴大概花了一分鐘才回到原位,讓我可以開始回話。我腦子裡大喊「蛤?????」嘴巴則是說:「你這樣想多久了?要是我沒問你怎麼了,你什麼時候才要跟我講這個?」我邊問邊想怎麼有這種事,我們不是五分鐘前才選好週末要看的電影嗎?我們週末應該要在一起的,一起去看電影!

「不知道……」他怯怯地說,肩膀沒動,感覺起來卻像在聳肩,他整個人、整個身體都像是在聳肩。「這種事什麼時候提都怪怪的。」(我的心理師朋友聽到這部分時,馬上將他診斷為「逃避型人格」;我的非心理師朋友聽到這部分時,則馬上將他診斷為「混蛋」)。

又是沉默。

我覺得自己像是從高處看著這一幕,看著困惑版的我高速體驗赫赫有名的悲傷五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還有接受。如果噗嗤一笑是否認,那「你他媽的什麼時候才要講」就是憤怒,而我開始進入討價還價階段:那你倒是講看看,我們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孩子的照顧我多做一點?還是每週多出門約會一晚?

男友搖搖頭。我那兩個青少女可不會早上七點就起床玩樂高,他說。他期待自由好久了啊,週末早上他多想好好放鬆。可是,我兒子明明不用人陪,他早上都一個人玩樂高的。喔,問題不是這個,問題是我兒子有時候會跑來找大人說:「你看!這我做的!這是我用樂高做的!」

「我覺得,」男友說:「我覺得我實在不想看樂高,我只想好好看報紙。」

我在想我男友身體是不是跑進什麼髒東西,還是他突然長了腦瘤,初期症狀是人格改變。我在想要是今天是我提分手,原因是他的青少女老是要我看她們在Forever 21挑的緊身褲,害我沒辦法好好放鬆讀讀書(「我實在不想看緊身褲啊,我只想好好看書」),他會怎麼看我呢?什麼樣的人會只因為不想別過臉看一下就分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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