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02 15:58:19阿盛

【文友新作】散文的紀實與虛構-王盛弘

 



        我的許多關於散文創作的執念起自於少年時代。少年時代讀過的一行字、少年時代聽到的一句話啟蒙了我、警醒了我,便像菌絲寄生於宿主,使我與它共生。其中之一是從「我」出發。

 

  當個人的形象為群體所淹沒,工廠作業線上的──不,不是女工,是女工手中組裝的小玩意兒一般面目模糊,從「我」出發,首先在標示個人的存在。同時,人有共性,所以在暴露個人殊異的同時,也流露人性共相,往外是勾勒出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普遍樣貌;往內則為暴露人性的曖昧幽微。人性最是複雜,複雜到遠遠為文學所無法完全掌握,但是散文在表現人性的複雜時,既不能望而卻步,也不能袖手旁觀。楊牧曾說「詩的美與好是建立在它真的基礎上」。我們不能掩耳盜鈴,說「真」的就不會是「醜」的,但文學創作通過藝術手段,使它變成審美上的美與好。

 

  當我少小,有個現在已經很少聽人提及的對文學的定義如雷貫耳,即日本文藝評論家廚川白村所說「文學是苦悶的象徵」。苦悶不是書寫的目的,而是以兩臂圍出一個私我空間,用書寫面對苦悶、爬梳苦悶,或者也解決了苦悶。一支筆是一把手術刀,用來自剖,藉之自我療癒,這是多少人書寫的最初衷(德惠街小套房裡衣櫥夾層發現前房客,一名酒家上班的小姐,鋪麻將桌的牛皮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她無盡的煩惱煩惱和煩惱;她並不為了發表,不,她是為了不發表,周慕雲把祕密傾訴給吳哥窟柱洞那般地,寫下那些文字)。這個初衷是文字成為文學創作自覺、表現審美上的美與好之前,最重要的特質,它讓我(們)面對生命,生命苦樂中尤其是苦的在場證明,有人不獨藉文字去處理已經生發的情緒,還藉文字指出一條路,黑暗之光。

 

  這樣以文字誠實面對自我的特質,卻在有了發表自覺後,普遍質變了,即連日記,這一最稱私密的載體也不能免除:爾雅作家日記系列,我曾為隱地先生兩冊日記作序,直言,日記載錄的畢竟以私德為大宗,但《2002/隱地》及其續篇,則頗有介入社會的企圖,隱地先生坦言:「願意發表的,就不可能真的是自己的日記。」清楚意識到此日記不是私人日記,而是以出版面世、受讀者檢驗為前提而寫的「日記體」散文,藉著密謀的形式暢所欲言,達到言志的目的。走的一貫是《尚書》「詩言志」、孔子「志於道」、朱熹「文便是道」這一條康莊大道。

 

  散文本是堪稱透明的文體,傳統上讀者有敘述我等同於作者我的想像,反倒造成了散文寫作者最易藏頭縮尾,讓筆下文字鑲嵌進倫理道德的框架,表現了美的好的卻不免失真了的理想我,小規模的自我揭露、自我揶揄,常是為了反襯更盛大的教化意義;因此,約莫世紀交替之際我寫《一隻男人》、稍後的《關鍵字:台北》,提醒自己寫散文要「無恥」,要無視於旁人眼中的敗德與不潔,才能跨越世俗高低欄,以期譜出人性長短調,朝道德的模稜灰色地帶前進。

 

  然而,就算坦露到了無恥的地步,文字又豈能一五一十重建生命現場?作為再現的符號,文字自無能為力亦步亦趨翻譯現實,況且狼有狼撕裂羊的現實,羊有羊啃嚙草的現實,草有草把根扎得更深以待來年春天的現實,無處不是主觀的視角與詮解、剪裁與取捨;不過比起偽裝成客觀的、全面的、無有偏見的寫實,在我主觀而片面的偏見裡,這是更具文學價值的。

 

  水中之月之於天上的月亮,鏡中之花之於枝頭的花朵,文字再現現實,最忠誠的也只能如此了;儘管如此,努力求真與刻意造假,尤其是為了文學之外的目的,而在匿名的保護下捏造事實,畢竟不是同一回事。

 

  夏目漱石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寫下〈玻璃門內〉39則隨筆,既作生活實錄,也索探記憶囊篋,憶舊懷舊,收筆前他不無感嘆:「我對待自己,還是達不到『皆空』的境界。即使沒有要欺世盜名來自我炫耀一番的想法,但我終於沒有披露自己那些更卑劣、更醜惡、更見不得人的缺點。有人曾經這樣說過:不論你如何順著聖奧古斯丁的懺悔、盧梭的懺悔、德‧昆西德的懺悔去竭力探尋,真正的事實也絕非人力所能講述得出來的。」這是雖竭力正視真實、追求真實,但不能不承認文字的力有未逮、承認人有為自己遮醜的本能(相對於「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正氣凜然,顯得更為可愛),我肯定這樣寫作散文的態度。

 

  我喜歡閱讀散文──努力求真的散文,其中一大「樂趣」,就是透過文字連結上某個地方某個人,經歷了某件事,有了某些思考某些心得。我對「人」懷有飽滿好奇心,人的堅強與軟弱,人的互助與利己,人的澹泊與虛榮,人的貞節與變節,不評價以世俗道德觀、價值觀,而是思考哪些受著生物本能的制約,哪些又有所超越。鮭魚逆流回返故里是牠的宿命,熊中途攔截大開殺戒則為了囤積脂肪過冬;枯乾地糾結在一起的野草,「狗走過時,草中的雀麥鬚子勾住了狗身上的毛;馬跑過時,狐尾草纏住了馬蹄上的毛;綿羊走過時,三葉草的刺和羊毛糾纏在一起」,這一切無非是「沉睡的生命期待著蔓延的時機」(史坦貝克《憤怒的葡萄》)。我學著觀察人的多樣性,而不是斷下批評,或許也因如此,發而為文,著重表現的是浮生細節,而非價值判斷。

 

  小說自然可以更驚濤駭浪更傷悲苦痛更情意纏綿更,天馬行空無有拘束,但散文裡的那個人是以他的肉身去面對這個世界的惡意與善意。少年Pi海上漂流227天所遭逢的患難險阻確實驚心動魄,可是謝德慶孤獨監禁於籠中一年、每小時打卡一次歷時一年、不進入任何建築物一年、和另一名藝術家以八英尺繩子繫在腰間一年但不碰觸彼此,更讓我切身感受到意志的極限、生命的可能。

 

  當然,匿名的篇章沒有顯影劑,也就無法確實掌握它與作者現實人生的親疏遠近。列席文學獎評審會議,見過委員質疑某作品過度仰賴網路搜索引擎、查找百科全書,淪為知識的堆砌、刻板印象的複製,扁平、零碎,缺乏臨場感;當名單揭曉,卻赫然發現該作者於該領域有豐富實作經驗。說到底,文學是一門藝術也是技術,若非委員「被訓練」得彷彿貓一遇風吹草動即倒豎一身寒毛準備還擊,即作品的確未完成文學的真實。

 

  相反地,0204裡的嬌嗔與嬌喘,與性感尤物並不畫上等號。但散文在很長一段時期裡,強調的是文格即人格,那些被一一檢視,挑選出來當作刻意造假的名篇(其實,楊牧分散文為七類,「寓言」占一席之地,許多虛構佳例可歸類於此;若將寓言故事獨立討論,則可以發現散文的虛構,恐非任性恣意為之),適足以反證的確有過敘述我等同於作者我的默契存在,否則不必大費周張篩漏般篩出虛構的篇章。當得知線路彼端執話筒的是個不修邊幅的大嬸,情感難免受傷。

 

  使用文字最初,我所倚重的是它的救贖力量,文字既是記憶的保險箱,也是思考的工具,儘量地貼近生活現實、儘量地反應心中所感受、儘量地具現腦中所思考(或許這是個假問題,因為可以說,我的思考的原型即為文字),當我在筆下虛構了自己,我感到惴惴不安,我感到浪費時間──不能真誠寫出自己,那乾脆不要寫了。2003年我在新書代跋裡誇口:「我所能無愧於自己而不是別人的,是我筆下的,沒有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句子我不能把握,沒有一種情感是虛矯的,而細節的增刪也是為了更貼近於真實。」

 

  同時我清楚意識到,「不免地,我面臨了寫實主義的窘境。於是我知道,這裡不會是終點,我還必須往某個地方走去。」我走的有一條路是在散文裡借來小說基本技巧的超寫實,我深刻感覺到,「彷彿、猶如、好像是,這些修辭所帶動的比喻,已經遠遠不能表現豐沛、紛繁、複雜如叢林如蓁莽如沼澤的現代人內心世界,因此需要動用更龐大的修辭策略,藉著看似寫實界不可能發生的場面加以映襯、呼應內裡情緒變化、思慮轉折,以期具體轉譯出不能目睹、不能聽聞、不能撫觸的抽象心理狀態。」在〈夜遊神〉、〈幻之華〉、〈淺野川物語〉,我都曾藉虛構以企圖更靠近真實。

 

  受文學獎的蠱惑而虛構則是另一回事。1996年獲梁實秋文學獎第三名後,我竟思複製「成功模式」,杜撰了個人物,自舊作翻模出新品翌年再度競逐,還好這回只得了個佳作,如果名列首獎,我不知道高額的獎金和榮銜能否使我很快反省到,為文學獎量身打造作品,已經遠離了我寫作的初衷。

 

  這十幾年來我感覺到,在台灣當代的文學獎氛圍底,某些參賽者(就別對號入座了,你覺得自己沒有就沒有)的參賽行為其實更類近於線上電玩闖關遊戲,掌握並複製了某些訣竅,比如題材的揀擇、象徵或隱喻的埋伏(我在獲獎散文〈種花〉裡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個物件對應一個事件,一個象徵對應一個命運,工工整整,這是作文不是人生。)、結局的終於救贖等等,破關可期。也因此才會有寫作者寫論文分析《中時》、《聯合》兩大報文學獎獲獎新詩的屬性,發現兩大報果然各有偏食,論文寫作者志得意滿宣稱,他及他的同盟者拿這套祕笈行走江湖,果然時有所獲。這到底是參賽者運籌帷幄後的逆襲,抑或是文學獎恍如罩門的阿奇里斯腱?這到底是參賽者的墮落與狡猾,抑或是對評審威權的解構與挑戰?而評審又為什麼這麼容易被看破手腳,為什麼要對寫出自己所選作品的作者說三道四?

 

  我猜測目下許多文壇前輩對文學獎散文得獎作品的微詞,並非散文可否虛構這類本質性的問題,而是不樂見闖關遊戲裡無處不是算計、無非都是計算。是麥可‧漢內克讓女鋼琴教師所說的:「我不相信您真的對音樂感興趣,您唯一感興趣的,就是音樂帶給您的成就。」

 

  而男學生,他委屈了,回話:「您明明知道不是這樣,就算是這樣,這種動機真的不可原諒嗎?」其實,不必祈求誰的原諒,也沒有誰有資格原諒誰。因為最終,創作者所需要,也是必須要面對的,至多至少只有「我」自己。

 

 

**刊載於20131月《聯合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