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16 12:24:57jean

〈後來我們都認了— 關於五十歲而知天命〉─ 張曼娟《我輩中人》

〈後來我們都認了— 關於五十歲而知天命〉─ 張曼娟《我輩中人》
讓生命去等候
認識郭強生那一年,我們都是二十出頭的文藝青年,有時在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相遇,有時去參加副刊舉辦的座談會。我們的書剛剛出版,便陸續攻占暢銷排行榜。書店朝向大街的玻璃櫥窗裡,排行榜是以階梯方式陳列的,我看著自己,看著強生和其他幾位文友,一階一階往上,就這麼盤據在階梯上。他們的小說集甚至是以作者沙龍照為封面的,那樣的唇紅齒白、青春無敵。
當年的強生是台大外文系高材生,高中時期就已嶄露頭角,頗受名家青睞。至於我也在第一本暢銷書《海水正藍》上市後,成為受到矚目的新人,並且考上博士班繼續攻讀。我們的人生也都像是站在玻璃櫃的階梯上,一步一步往上爬。
那年夏天,侯文詠約了我和強生一起去澎湖旅行,說是要探訪開得滿山滿谷的天人菊。文詠租了車,與當時的女友、現在的老婆雅麗在前座開車,我和強生就坐在後座,將車窗搖下,吹著在海島巡遊的風。我們有時沿著海岸走,一首又一首的唱著民歌;有時候在港邊等船,聽著強生唱歌,逆光看著他的側臉,心裡想,這真是個快樂的男孩呀,能這樣一直唱到地老天荒嗎?
強生身上有種奇妙的小男孩特質,純粹的,未經磨損,有他的歌聲做為背景的時刻,也像一個又一個永恆停格的畫面。
停留在澎湖的最後一天,雨下個不停,我們只能坐著車子環行島上。文詠插入了卡帶,於是,小小的空間流瀉出一首當時很流行的歌曲,童安格的〈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你說我像雲,捉摸不定,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你說我像夢,忽遠又忽近,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車內突然變得寂靜,我說:「天啊,我好喜歡這首歌。」強生轉頭,目光灼灼的看著我:「我也是。」他說。
童安格繼續唱著:
你說我像謎,總是看不清,
其實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怕自己不能負擔對你的深情,
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這是什麼情況啊?」一直沒說話的文詠開口了:「幹嘛要隱藏真心?為什麼不敢靠你太近?喜歡就去爭取啊,我真的搞不懂耶。」
「怎麼會不懂呢?」我和強生在後座騷動了,「有的感情就是這樣啊。」
「我就是不懂啊。雅麗妳懂嗎?」文詠轉頭問。
雅麗搖頭,「我也不懂。」
當下小小的車裡就出現了楚河漢界,前座是喜歡就爭取,後座是隱藏真心。於是,文詠和雅麗必定會締結良緣,至於我和強生,則有了深切的知己之感。
童安格繼續在小小的匣子裡唱著歌,唱到〈讓生命等候〉時,我們四個人異口同聲的跟著唱起來,在雨中痛快淋漓的唱,「讓生命去等候,候候候候,等候下一個漂流,」一邊扯著嗓子唱,一邊擺動身體,「讓生命去等候,候候候候,等候下一個傷口。」
那次旅行之後,強生離開了台灣,展開漂流,在美國紐約當起了異鄉人,從戲劇碩士到博士,也在一段又一段感情中漂流,時而沉溺深陷,時而孤孑一身,那些傷口都成了他的創作靈感。
我在台灣完成中文博士學位,二十九歲進入大學中文系,成為副教授,情感的道路也走得坎坷險惡,連傷口都必須深深掩藏。
如果沒有輪流這回事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那麼中間的二、三十年該如何交代呢?
此刻我坐在台北的咖啡館一隅,陽光正好的早秋,等候著強生到來。他照常的睡到中午才起床,彷彿仍生活在另一個時區,起床後要抽過菸才真正甦醒。感覺肚子餓了,吃一份很晚的早午餐,一天才要開始。
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雖然是比較不顯老的人,卻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正在老年的門前排隊,等著領號碼牌。
這些年來,強生的家變一樁接著一樁來,若是他寫成一齣舞台劇本,可能會被批評,太過戲劇化了,哪有那麼殘酷荒誕的情節?他的現況是,年過五十之後,從花蓮的東華大學拿了休假,回台北照顧失智症的老父,出了幾本書談到父子與家庭關係,於是成為「照顧老父界名人」。
至於我,則在前幾年便預知了,父母年老之後需要更多時間陪伴,於是毅然決然的向東吳大學辭職了。每當我奔波在心臟科、精神科、泌尿科、骨科、牙科、神經內科、消化科,陪伴著父母候診時,總是很慶幸自己不用請假,毋須調課,也不用盯著跳動緩慢的看診號碼心急如焚。我可以在等待的零碎時間裡,一點一點的拼湊出陪伴並承擔父母老病的意義,寫下一系列「照顧著老去的父母,才真正理解人生」專欄,在臉書與數百萬名照顧者分享。
強生的母親前些年癌症過世,他的哥哥這兩年也在美國罹癌往生,於是,他必須獨力承擔照顧失智老父的責任。帶著外籍移工去市場買菜,將家裡菜餚的熟悉滋味一一傳授,為父親打點一切生活所需,也得要陪著父親看病。那個帶著小男孩氣質的大男孩說,老了,就是回家,而父親就是他回家的路。曾經想著在外闖蕩,總得要闖出點名堂來,寶貴的時間應該要留著開會、賺錢或博取上位,如今,為父親挽起衣袖,做著這些勞動的事務,日復一日,不要去想終點在哪裡,也是一種知天命,馴服於生命大河的流勢。
「我是必須要一個人扛起來的,因為我父親只剩我一個兒子了。」強生望著我,眼底有欲言又止的疑問。
父母親不只有我這一個女兒,這也是我曾經躁動不安的原因。特別是在父親罹急症時,家裡的生活被重擊,變得四分五裂。看顧著無法進食、入睡、譫妄與暴動的父親,安慰著遭逢變故、六神無主的母親,我的睡眠嚴重不足,瀕臨崩潰。
有一次,去中廣上蘭萱的廣播節目,談的是日本作家酒井順子的《無子人生》,開錄之前與廣告口,我們分享的是照顧老父母的經驗。蘭萱告訴我,平常時候老父與兄嫂住在一起,而到了父親需要就醫時,就由蘭萱負責。
「照顧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如果大家輪流就會好很多。」我瞬間明瞭了,自己在疲憊之外感到沮喪和怨尤的原因。父母與我同住這麼多年,就連我兩度去香港工作也要接父母同住,當然對於奉養父母是甘之如飴的。然而,兩年前當父親急病,家庭失序,狀況接二連三發生,我確實期望能與手足「輪流」負擔照顧責任,讓我肩上與心上的重擔稍稍減輕。比方說在父親就醫,而我必須工作的時候,能夠幫忙。可惜,這樣的援手並沒有出現,有幾次我幾乎覺得看見希望,結果又破滅了。
於是,我必須一次又一次的振作精神,告訴自己,這條路我就是得一個人走,也為以後的獨生子女摸索出照顧父母的思考與方法。幸運的是,我的工作夥伴總是我最堅強的後盾,他們在工作上支持我,也在我的照顧之路上伸出援手,化解了好幾次的燃眉之急。
漸漸的,我明白了,獨力照顧老父母就是我的天命,不該再有無謂的企盼,徒增煩惱。於是,我重新安排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停止了研究所的兼課,減少了廣播節目的時數,讓自己的時間更鬆動,這也是我在二○一四年毅然決然離開大學教職的初衷:更多時間陪伴照顧父母親。
因著照顧年邁病苦的父母親,我獲得了無血緣關係的家人,他們是我的夥伴與好友,給我很多的安慰與支撐,讓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也不無助。
與強生坐在一起,我的腦中響起那首主旋律:「讓生命去等候,候候候候……」
那一年,我們真的好年輕,如今,兩個中年人笑談歲月的殘酷與慈悲。
如果有音樂,仍舊可以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