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0 02:02:46于善祿

生命追尋,自我叩問——評進港浪製作《來去天竺借本書》

【按:本文首登於ARTalks,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sl/2018052001】

時間:
2018513日,週日14:30

地點:駁二(蓬萊區)正港小劇場

 

到底是誰要去天竺借本書?為什麼去?怎麼去?借什麼書?有誰跟著一起去嗎?為什麼是天竺?……肯定還可以拋出更多的問題,但所有的問題都能夠找到解答嗎?(很快地,又產生了一個問題)不見得。不知道。而「不知道」就是這齣戲中角色經常說的一句話,在被問到存在意義的時候,在被問到為何去天竺時,多半都牽涉到本質和目的,但通常緊跟著的,卻是更多的困惑,而非豁然開朗,需要更多的自我追尋,可以說,「追尋」才是真正的生命價值核心。

 

「到天竺借書」,對大部分人的認知與理解,指的是唐代玄奘(602-664)到印度取經,或者是明代吳承恩(1506-1582)所寫的《西遊記》,前者具有高度的宗教傳播與文化交流意涵,後者則成為文學史中的經典瑰寶之一,富涵奇幻玄妙及魔幻寫實的文學趣味。進港浪製作這次的新作品主要是從《西遊記》出發,側重在「唐僧西天取經集團」集結成團的過程(也就是唐三藏收徒弟的過程,主要在二十二回之前),交代集團成員(除了白龍馬之外)各自內心所遭受到的惶然、恐懼、懊惱、悔恨,觸及意識與情感的深層黑暗,大異於一般改編自《西遊記》的冒險、嬉鬧傾向,許多改編自或啟發於《西遊記》的敘事作品,喜歡著重於唐僧師徒在西遊取經途中的種種險阻與磨難,既有奇炫妖魔的場面景觀,又有師徒之間的糾葛衝突。

 

這齣戲一開始,滿頭金髮、rocker打扮、背把吉他的現代唐三藏(高偉哲飾)出現在場上,他説他只是出來墊個場,試圖和觀眾打屁熱絡,聊音樂、吉他(但他其實不會彈奏)和一點夢想,然後邀請觀眾和他「正數」一到六十,演出就會正式開始;數數完,場上仍無新的其它動靜,尶尬之餘,他繼續往上數數。然後才出現如來(辜靖傑飾),對他說些令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話,既像是預言,又像是謎語,由此,戲才繼續往下走。

 

其實在這段簡短的開場中,他是以演員高偉哲第一人稱的身分(其他演員也不見得總是以角色示人,而是在扮演自己,塑造現實與戲劇之間的模糊性與互文性),和觀眾打交道的,而觀眾則是在往下看戲的過程中,才漸漸辨識出他所飾演的現代唐三藏角色,否則他那一身rocker打扮,尤其一頭金髮,怎麼看,都只會令人直覺聯想到孫悟空;也因此在接下來的「徵選」橋段一開始時,飾演應徵者的楊迦恩,很努力也很有創意地綜合了「主審」(洪唯堯飾)和觀眾的表演筆記,塑造出美猴王的樣子;但還是要指出,徵選橋段一開始時,會有些令人納悶,為何有兩位孫悟空?因為高偉哲的造型,以及楊迦恩的靈活好動,都是大多數人對於孫悟空的想像。

 

戲主要就是依著唐三藏、如來佛、孫悟空、豬八戒(徐浩忠飾)、沙悟淨(洪唯堯飾)的順序,設計各種不同的現代場景或情境,讓這些人物一個個登場,經過一番大肆的現代劇場手法(譬如後設、敘述劇、觀演互動)處理,雖然不是《西遊記》原著小說的重塑再現,但卻也都是萃取了原著人物的性格特質,所編作發展出來的。

 

活蹦亂跳的孫悟空參與唐三藏隨行保鑣的徵選會,最後則是被壓在桌子底下(就像原著小說所寫的,被壓在五行山底下五百年),被逼說出心中的恐懼,而非總是那麼地天不怕地不怕;或者讓豬八戒當場隨機邀請一位女性觀眾上台,與她邂逅,但同時他卻不斷接到不同人生階段的自己「亂入」打來電話,對他的人生提出疑惑、懊悔、提醒、建議等,但是這些通話卻也打亂了他的當下人生——挑逗女性。

 

當豬八戒再次邀請第二位觀眾上台時,我們慢慢發現這位觀眾是由高偉哲所扮裝的,腳踩高跟鞋,穿著性感,頭戴長捲假髮,「她」被邀上台之後,因為亂入的電話又打進來,「她」便被晾坐在一旁;這次是童年的豬八戒打給當下的豬八戒,由於當下的豬八戒有了前面幾通亂入通話的比較,甚至是平行時空的豬八戒過得甚好(在美國打職籃,身高兩百多公分,娶得小時候的心儀女孩等等),於是他便給電話那頭童年的豬八戒諸般的人生建議與提醒,如此一來,童年的豬八戒和在美國打職籃的豬八戒,就能夠在平行時空裡連結起來了,而觀眾眼前當下的豬八戒則成了典型的人生魯蛇。徐浩忠這場演來,既耍帥,又真情至性,被角色的魯蛇人生搞得痛哭流涕;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西方取經團簡直就是魯蛇集團,幾乎都是有志難伸、前途茫茫、得過且過,似乎有點對應到當代社會的某種生命情境。

 

根據導演(吳言凜)及劇組演員對於原著小說的細讀,發現沙悟淨被貶成妖(只不過是打破了天庭的一隻花瓶),住在流沙河中,比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底下還要多出五百年(其實不太符合比例原則),因此設定他困禁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暗黑空間,劇場裡頭幾乎只剩下他的手機光源。他看似喃喃自語,神情亦極其敏感,好像在禱告或懺悔,可是待他將禱告桌底翻向觀眾時,透過一些桌底的燈光,可以看到裡頭寫了一些幹字穢語,看來他並不像表面上那麼虔誠。

 

綜觀來看,這是一齣追尋自我的戲,「不知道」或許先做為一種暫時性與不確定性的回答,但是將其轉化為行動旅程的動力,不單單得要面對種種外在的挑戰,更要面對自我內心最深處的軟弱與黑暗,努力過、經歷過,才能照見自己的真面目。創作團隊將經典《西遊記》當作一面歷史、文化與心靈的介面,從年近三十的心境(玄奘27歲出發西行,吳言凜28歲導演此戲)與當代社會文化的處境,誠實地面對自我力量的薄弱,叩問存在的意義,表面嬉鬧歡樂,底層嚴肅沉實,雅俗均可共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