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06 16:19:28于善祿

在寫實、荒謬與浪漫之間卡關——評「她的實驗室空間集」《奠》

【本文首登於ARTalks ,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sl/2018020601/view】

時間:
2018125日,週四19:30

地點:市長官邸藝文沙龍表演廳

 

製作演出單位「她的實驗室空間集」是個成立不久的新團體,不過主創的編、導、演、製、設計等人,倒都是近年台灣劇場年輕世代的熟面孔,這種「熟面孔組新團體」的模式早已司空見慣,不乏前例,其籌組的原因及理由各異,此團自我的藝術期許為:「初起於對空間的多層想像,進而從其發想、實驗、創作,以現代為依歸,突破經典並融合多元創作形式,採集日常小事、生活環境為養分,開展並衍伸更為豐富的面向,探觸其多變的位置。」(引自該劇的演出說明單張)

 

「奠」是個動詞,意指打下根基,或者向死者致敬,整齣戲看下來,顯然與後者的字義較為相關。故事起於柏君(吳昆達飾)的父親病逝,柏君和太太(曾歆雁飾)正忙著祭奠事宜,突然闖入一對莫名的大陸夫妻魯泉(黃建豪飾)和麗娜(林方方飾),兩人並聲稱麗娜乃是父親在大陸工作時所留下的私生女;由於父親生前長期在大陸工作,致使柏君事實上和父親並不熟稔親暱;來幫忙的叔父俊德(謝宗宜飾)則是對這間房屋深懷感情,希望柏君能夠繼續住用下去,再不然就是自己要把它買下來,偏偏死者的遺囑是要將它留給麗娜,俊德轉而要向麗娜買下這房子;可以感覺到柏君只是在盡人事,祭奠、房子、突然迸出來的妹妹等,令他著實心力交瘁且十分無奈;最後,柏君和麗娜這對同父異母、因父病逝而初次見面的兄妹,就在一場小酒懇談、隨樂慢舞中,回憶和父親在一起的歡樂與浪漫時光,彼此的初識尷尬似乎慢慢釋懷。

 

劇組特意找到市長官邸藝文沙龍這個日式木造空間,舞台設計林仕倫將其規劃為祭奠區、客廳、廁所,以及位於兩側的觀眾席區,另外透過大片的橫拉門窗,將戶外庭園也融入故事空間,頗有景深之美;演出時,由於市長官邸鄰近台大醫院,偶爾傳來的救護車警笛聲,倒也合乎戲劇情境。大部分的戲都發生在客廳,因此客廳在布景及道具的安排上,也擺放了較多日常物件,桌椅組、茶几、檯燈、雜物櫃、鞋櫃、地毯等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堆紙摺蓮花,可以說是十足的寫實主義設計風格,而這也正是林仕倫的拿手好戲,近年來他的劇場設計作品頗多,手法細膩而溫潤,具有相當的穩定度與成熟度。

 

當觀眾從市長官邸鄰近徐州路的鐵門進場,再向右拐進小徑,即可來到戶外庭園,然後足登幾個階梯,便可進場並找尋自己想坐的座位,在設計成家奠的祭奠現場,隱約傳來微微的誦經聲及淡燻的輕香味,藉此已經將觀眾也引入沉靜而肅穆的氛圍。但如此莊嚴的情境,似乎並非編劇胡錦筵或導演陳侑汝想要營造的,在前述寫實的場景之中,他們設計了彆扭與荒謬的台詞,以及帶有黑色喜劇的幽默與調度,讓劇中人物處於更為尷尬的困局裡。

 

然而,從觀眾感受的角度來看,先是一進場就被如此莊嚴而肅穆的氣氛「錨定」,大陸夫妻進場之後,約略可以感覺到戲似乎企圖走類似電影《父後七日》(2010年)黑色幽默的路線,但幾位演員的舞台質感與表演方式,都不太像是那種套路(有些演員演這種戲,幾乎不需要說話或行動,單是站在台上,效果就層出不窮了),硬做而不自然,費了很大的勁,但觀眾已被錨定的看戲情緒卻不容易被挑揚起來(不確定是否只有我看的那一場感覺如此,或是只有我感覺如此),原本應該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笑浪堆疊,然而現場觀眾的笑聲卻「點放不連發」,偶有幾聲輕笑,卻又讓人覺得謹小慎微,像是憋笑,或是意思意思的哧笑。

 

在五位演員的表演調性上,吳昆達和曾歆雁飾演的是亡父的兒子與媳婦,為了顧及場面,他們經常有些夫妻間的微小嘴型、眼神或手勢,也許站在角色的立場,他們不希望其他人看到或聽到,但其實大家都是聰明人(包括劇中人及觀眾),都知道這是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演,以為無意,實為刻意。飾演大陸夫妻的黃建豪和林方方,一出場就滿口「兒化音」,再加上黃建豪的巨大身形與來自「嚎哮排演」(這是他和另一位演員蕭東意所組的劇團,而他是這個表演團體的團長)較為誇飾的表演方式(包括較大的音量與手勢),都使得他在整個表演群體裏,特別突出,甚至已偏向突兀,編劇或導演似有意將其丑/醜化(厭中情結?)。相對而言,雖然是第一次看到謝宗宜的表演,外表比實際年齡更像個父執輩,言行舉止不慍不火,在其餘四位演員比較「用力」表演的相襯之下,他反倒成了最合情合理的一位表演者。至於飾演法師兼律師的曾智偉,則更屬功能性角色了,除了帶領家屬進行法事之外,還在一份類似遺囑的聲明文字上,充當解釋者與判決者(可惜在劇情上的合理性甚低)的角色,以推動後續在房屋繼承與買賣的副情節發展。

 

表面上這是一場死亡奠祭,情緒莊嚴肅穆,但在事件發展與人物關係的展開之中,可以感受到編劇想要處理家庭構成、親情倫理、兩岸關係、語言政治與情感記憶等課題,也可以感覺到這些概念事實上大過於角色的乘載。編劇胡錦筵過去有較多的風格化作品,形式語言較為鮮明,這次的《奠》一方面「在修改的過程中,不斷面對……提問挑戰」(引自該劇的演出說明單張〈編劇的話〉),另方面也看到他自我突破的企圖,只是這個實驗的效果,似乎讓人不易捉摸,在寫實、荒謬與浪漫之間,無所適從;而導演與演員的二次創作,能夠幫到的忙似乎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