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19 17:59:30于善祿

台南人劇團‧2014春天戲水《哈姆雷》



時間:2014418,週五19:30

地點:水源劇場

 

先說寫點閒話。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距離呂柏伸導演上一個台南人劇團版本的《哈姆雷》(2005),已經九年了,當時被歸為「莎士比亞不插電系列」第二號作品,關於演出的畫面,除了近來偶爾會在該團的相關文宣或節目冊中,看過的幾幅劇照之外,我幾乎已經沒有太多印象;再者,要不是翻閱了今晚演出的節目冊(演員卡司已經完全不同),我還真的忘了曾經在九年前寫過一小段劇評呢!在lulusharp卻找不到,怪!只好將其引錄在這裡:「透過數位錄影機、監視錄影器等現代紀實錄影器材,扮演存證的書寫記錄工具,和原著的精神內涵產生了很好的互文效果,呼應人性之不可信,生命本質之可疑。本劇在扮演與表演間不斷辨證,利用「劇場主義」(theatricalism)的手法,不斷地疏離觀眾的情感投入,並使得演出增添了許多當代性。」(節目冊頁36

 

倘若以莎翁原劇角色的立場與口吻來形容的話,幸虧Hamlet在毒發身亡之前,有勸阻Horatio別跟著自我了斷,反倒是敦促叮囑他,要將今日所見、所知的一切,公諸於世,後人得以對如監獄的丹麥宮廷所發生的陰謀、癲狂、仇恨、荒唐等情事,略知其貌。我想我寫一些劇評或比較隨興的看戲筆記,就像李國修一樣,也是為了要抵抗遺忘吧!

 

回到戲。

 

Hamlet(魏雋展飾)不斷以掌上型錄影機記錄著他所正在遭遇的諸多關鍵時刻與場面,那些影像時而同步播映在三台閉路電視上,時而播放已成過去記憶的畫面,影像可以特寫,可以停格,都藉以強化舞台場面上的情感張力與戲劇衝突;錄影機除記錄功能之外,更重要的,它也是Hamlet對抗丹麥國王Claudius(林子恆飾)及國內這一切違和與荒誕的主要武器之一,透過紀實攝影,宛如一槍在手,隨時可以射向不公不義之人事物,從這層攝影射擊(shooting)雙關喻義來看,其實巧妙地轉化了原劇本中以文字(words)為劍器(sword)的行動意義。

 

錄影機也用做偵探與監看的功能,尤其是在戲班子以台語搬演《謀殺貢札果》那場戲時,HamletHoratio(竺定誼飾)暗藏了好幾架偷拍側錄Claudius看戲反應與表情變化的錄影機;此外,當Polonius(林家麒飾)探問Hamlet,或是Hamlet逼斥Ophelia(李劭婕飾)的時候,錄影機則扮演起審訊者的角色。當然,也絕不能忘了,劇終,似乎就像Horatio按了快速倒轉的鈕,三台閉路電視迅速地閃現(appearance閃逝(disappearance)過去這段時間,丹麥皇室所發生的一系列巨變,彷彿這一切只是過眼雲煙,幻夢一場。最後,所閃現停格的畫面是Hamlet手拿骷髏頭骨,立於上舞台處,一生一死之間,是謂一大問哉!將原劇最為世人所朗朗上口,以為熟知,卻也是最難參透的那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形象化地表現出來。

 

因為已經對原劇的故事情節相當熟稔,所以我幾乎都在找在看還有什麼是新鮮、有趣、吸引我的,我想很多觀眾應該也是如此吧。

 

戲一開演沒多久,我就注意到,整個舞台地板是由很多反光板拼貼而成的,而且有些反光板上面似乎還刻有人名與年月,可想而知,那是墓碑的意象,而這群演員角色就踩在墓碑上面演示死活,寓意不言自明。

 

只是,如果稍微挑剔的話,這些人名不外乎是Hamlet第幾世、Harald第幾世、William第幾世、Edward第幾世,以及Jon王子、Frederic王子之類的皇室稱謂(但全是虛構出來的),顯示這裡是丹麥的皇家墓園;然而證諸於丹麥史,歷代僅有以HaraldFrederik為名的國王,WilliamEdward比較像是英格蘭國王(丹麥皇室墓園安放英格蘭國王的遺骨,有點不合常理,畢竟這齣戲的故事主要場景發生在丹麥愛爾新諾堡);再者,一般西方人的墓碑多半都會標明生卒年,而非只有去世年月。

 

也許設計者想要表現的是劇中某些主題與人性的普世性,這點可以理解,所以綜雜了不同國籍的墓碑人名,但因劇中台詞,有若干處仍強調「丹麥是座監獄」(整個舞台看起來其實就像座有著銅牆鐵壁的監獄)、「繼任為丹麥國王」等,基於劇情、台詞與舞台設計的藝術內在統一性,似乎還是可再商榷。

 

其實我本來以為那些是歷代扮演過Hamlet的西方名演員的姓名(如Richard BurbageJohn Howard PayneRichard BurtonHenry IrvingDavid GarrickEdmund KeanCharles KeanLaurence OlivierWilliam MacreadyJohn GielgudEdwin BoothJohn Barrymore等)和生卒年,但中場休息時,我特地走近舞台邊緣仔細端詳,才確知是虛構出來的仿皇室稱謂。我之所以會這麼以為,主要還是因為舞台空間只要出現任何具有符號意義的文字、數字或圖案,都應該被仔細看待,舞台空間其實就是一個符號空間,再加上在Hamlet與掘墳人(竺定誼飾)的對話當中,掘墳人說總有一天Hamlet(雖然掘墳人不知道他正在跟Hamlet說話)也會躺在那片墓地的其中一個角落,Hamlet其實也愛戲劇和演戲,對表演訣竅知之甚詳,魏雋展正在飾演Hamlet,所有的演員(當然,也包括所有觀眾)最後也都會入土為安,所以我原本才以為那些反光板墓碑上是演員的名字。只能說,設計者有他的全盤考量,我也有我的,原則上應該都是通的吧。

 

有幾個橋段,看來頗有新意,也看得到導演的詮釋。比如Rosencrantz(竺定誼飾)和Guildenstern(劉桓飾)初登場時,Claudius在指派完任務之後,竟然還是將兩人認錯,並由Gertrude(謝盈萱飾)以分別握手的方式來確認,幽了Claudius一默;這大概也是一般讀者與觀眾的認知與印象,對於這兩個倒楣、無辜的小人物,幾乎沒有人有興趣去搞清楚他們誰是誰,或由誰扮演;幸虧Tom Stoppard1966年為他們倆寫了一齣戲,就叫做《羅森與吉死了》(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在當年的愛丁堡藝術節上演出,在台灣我只知道吳世偉以此劇做為他就讀北藝大導演碩士的畢業製作,可惜當時我在當兵,無緣看到,多年來一直期待有人可以再導出此劇。

 

再比如Hamlet逼斥Ophelia那場戲,除了必須強力掩飾內心對於Ophelia濃烈的愛意,卻也必須在已決定裝瘋賣傻的偽裝策略下,不斷地羞辱與斥責Ophelia,並幾度三番地叫她去修道院;在這個演出版本當中,我終於看懂Hamlet的心思,他其實是為了不讓Ophelia捲入這場復仇行動計劃之中,逼她去修道院,其實是為了保護她。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又比如劇終的鬥劍場,根據劇本以及過去的理解,都認為Gertrude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誤喝Claudius所準備的那杯毒酒,真是如此嗎?呂柏伸在節目冊中的導演理念同樣在詰問這個問題,他的處理方法是讓Gertrude拿起毒酒,而且瞪視Claudius,將其逼退,繼而堅決地仰飲毒酒;這個暗示性的知情,當然就要往前推到GertrudeHamlet那場激烈見真情的母子戲,Hamlet據實以告,Gertrude知道謀殺先夫的兇手就是Claudius。(當然還是可以懷疑,她真的是此刻才知道的嗎?還是從頭到尾就知而不宣?會不會她和Claudius早有曖昧?)

 

只是這場玉石俱焚大結局,卻不斷引來觀眾的訕笑,稍嫌誇張的表演,燈光刻意的轉換節奏,過短而不太好看的鬥劍,都是可能的原因,對於整體戲劇情緒的能量向度,略嫌虎頭蛇尾,有點可惜。但也有可能是主觀眾席左後方的若干觀眾,不知是否為演員所熟識的朋友,帶著一種看「兄弟姐妹場」的心態,早在鬥劍場之前,就已經有若干奇怪的訕笑點了,不知是否因此而影響了最後一場戲?

 

經典就是經典,經得起不同時代、地域、手法、觀點的重新拆解,在「重說」(retell)的敘述當中,賦予新意;至少我在這次版本的《哈姆雷》之中,又讀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