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3 23:57:42于善祿

《第十一號星球》導讀──流浪漢的底層發聲

上帝啊,請原諒那些瘋子(bonkers)。原諒他們總是沒有時間。原諒他們用過高的期待害死他們的家人。原諒他們也對自己期待過高。原諒他們為了太大的房子、太大的車子、太大的胃口,一天到晚總是加班。原諒他們因為工作而悶悶不樂。上帝原諒這些瘋子,他們一旦沒有煩惱就認為世界末日到了。上帝原諒那些愚蠢的人,他們不明白,世界不屬於他們,世界屬於我們。感謝您賜給我們豐盛的晚餐。

 

──《第十一號星球》第一幕終

達令在畫食物充飢之前的禱告辭

 

瘋子的特徵是什麼?他會威脅別人。他欺騙別人。他勒索別人。他作出承諾卻不實現。他找到的東西都據為己有。最微小的資訊都可以變成他的資產。瘋子嘴裡說的時間,不是向度,而是商品,像是兩個事件之間的距離。

 

──《第十一號星球》第一幕

三名角色關於「瘋子」的爭辯

 

 

在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的《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 1952完成,1953巴黎首演)問世之後,幾乎為二十世紀下半葉以降的電影及戲劇中的流浪漢形象定了型——髮鬚不整,頭戴飛行帽,天冷的時候可以為頭部和耳朵保暖,很少看到他們穿戴春夏季節的服裝造型,儼然他們的春天似乎很難到來;在多層次、邋遢不整的T恤、背心和襯衫外頭,一定會套上一件長及過膝的大衣,可能披圍巾,也可能戴手套,通常會穿吊帶褲,褲管寬鬆,有時是七分褲,有時則將褲管塞進長筒鞋裡,他們這些穿著打扮,幾乎都是深色系。

 

在這類故事當中,生理性別出現的比例,男流浪漢永遠比女流浪漢多;年紀看起來約莫多在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們居無定所,多半出沒在社會的邊緣角落;既然會成為流浪漢,大概都已經被資本社會排除在外了,他們經常做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或者抓住一個不大不小的話題,不斷打屁、殺時間;關於過去、記憶、歷史,或者是未來與憧憬,他們多半覺得無所謂,或根本就意識不到;從他們眼中看出去的世界,經常是貪婪的、爭權奪利的、麻木不仁的……等等,觀眾與讀者透過這些流浪漢的眼睛,照見自己的本質,他們就像一面誠實不欺的照妖鏡,逼使我們面對自己的原形。

 

以流浪漢做為主角的創作者,多半出於警世的企圖,質疑社會或歷史既有的價值觀,呈現當代人類荒謬的生命樣態,描繪人性精神荒原的普世性,憂鬱與哀嘆的情調時而浮現,流露出一股或濃或淡的蒼涼感。關於流浪漢的形象書寫與敘事模式,在Evald Flisar(1945年生)所創作的《第十一號星球》(The Eleventh Planet, 2000)依然可以看到若干跡象,尤其第一幕的開場,像極了《等待果陀》的開場,都在抱怨受夠了這個世界,都有人不記得被打或被驅趕,都對創世者不屑,都是徒勞一場的人生(futility)。

 

對於作為一名具備西方文明基礎知識的讀者而言,很容易就可以發現劇中的基督教義與《聖經》(Bible)典故的象徵與符號。三個角色的命名,其實都來自於聖經裡的人物,彼得(Peter)是耶穌基督十二門徒中的大弟子,也是天主教史上的首任教宗;保羅(Paul)則是在西元一世紀中葉,透過三次佈道的旅行,將福音傳至小亞細亞、希臘及義大利各地,在早期教會的歷史發展中,於宣教的事業上貢獻很大;劇中的彼得甚至要保羅偶爾也要假裝成約翰(John),約翰是耶穌基督排名第四的門徒,以書寫與著述著稱,被認為是《約翰福音》(Gospel of John)、約翰三篇書信(1 John, 2 John, 3 John)以及《啟示錄》(Book of Revelation)的作者;至於Magdalene,劇本將其譯為「麥格達令」(並簡稱達令),但原名其實意指抹大拉的馬利亞(Dan Brown利用她在基督教歷史中的爭議性,寫出了暢銷小說《達文西密碼》),耶穌驅趕出她身上體內的鬼之後,她成為非常虔誠忠實的追隨者,甚至在耶穌受到審判、並釘上十字架之後,門徒紛紛離去,唯獨她始終守護在耶穌身邊,直到耶穌氣絕身亡、送進墓穴,她都不離不棄。在劇本中,達令有一本日記,她不斷地將一些警語、座右銘、他們三人的重要談話、會議紀錄與行誼紀事等,寫到日記裡,儼然就是他們三人所依循的某種「聖經」,約定與承諾了某些事情(達令:「我們必需遵手我們的宣言。記得嗎?人人自由。不然的話,保羅,我們的理想就毀了。」……保羅:「我們簽過宣言的!我們說我們會拒絕偽善,把我們的生命獻給自由,我們一無所求。」);同樣是做為紀錄,彼得則採用錄音機,以徵信實(「我錄起來了,你們才不會說我又在亂說……」)。

 

這三個角色在劇中,自組成「三人幫」(threesome),他們先前曾經被「瘋子世界」的人們關在醫院裡頭,其中達令曾有過兩任丈夫,但卻用不正確甚至有點像是強迫症的方式餵死了一歲的寶寶(保羅:「你餵一歲的孩子吃紅蘿蔔,他沒辦法消化,整塊拉出來,你把紅蘿蔔洗一次,又餵給他吃,一次又一次……麥格達令,你的寶寶死掉了。」);此外她還患有怕被外星人綁架的妄想症,完全相信《第十一號星球》這本劇中的故事書所提到的一切——也就是第十一號星球上的外星人,「每隔五千年,他們就會來地球尋找一小批最善良、最純真的人類,坐著他們的太空船到第十一號星球去。他們會找來他們最帥最美麗的人跟這些人配對結婚,生一堆善良的孩子」,因為第十一號星球上頭,「有時候缺乏用人類的善意釀成的奶水——善意之乳」。善意之乳,原文為milk of human kindness,典出於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馬克白》(Macbeth)劇中,馬克白夫人(Lady Macbeth)的台詞,講白了,就是「同情心」或「人情味」,而這也會讓人聯想起中世紀著名的道德劇《每人》(Everyman),該劇的主旨就是在奉勸世人平日要多行善(goodness;be good;be kind),屆死之期,便會因性格內有此特質,登上天堂;至於牛奶(milk),就和蜂蜜(honey)、酒(wine)一樣,都是基督教奠祭儀式中很重要的三種液體。

 

劇中的彼得是個有時尚品味的慣竊,不只偷了一套西裝穿在身上,並被達令一身華貴紅豔的晚禮服與整體造型(「她戴著假髮,長長捲捲的金髮。化了很濃的妝。指甲塗成大紅色。打開骯髒的大衣時,底下穿的是一件長的晚禮服。她穿著細高跟鞋。」)所迷惑,急切地想與她到法院公証結婚;此外,他還從「瘋子世界」偷來三支手機,讓他們「三人幫」人手一支(彼得:「我們是唯一一群有手機的流浪漢。」),手機不時地在劇中響起,保羅曾對來話者表示過「我必需先知道您是哪一位,我才能……」,話語未落,隨即就斷話了,甚至到了戲快結束前,三人的手機接續響起,來電顯示不同的號碼,回撥卻只從系統傳來「這個號碼目前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我們雖然不太能夠確知是誰來電(ringing),但事實就是有人在召喚著(calling)三人幫,他們是「選民」(chosen people),要被帶引離開這個地下室,到別的地方。到最後,他們三人在紙上畫著火箭,想像他們都乘坐在上頭,航向第十一號星球而去,第十一號星球對他們來說,具有理想之邦(utopia)、天堂樂園(paradise)的意義,舞台指示最後寫著:「他們都笑了。音樂升起。他們凝住不動。窗外有藍色閃光。有那麼一會兒,閃光照出他們的側影。」此處的藍光可以理解成,天堂樂園所散放出來的祥和之光,而且配著聖潔的天籟之音(彼得:「這個音樂不是這個地球上的,這是去第十一號星球的音樂。」),在想像裡他們往天堂飛升而去,但在現實當中,藍光卻可能代表著來自「瘋子世界」的警衛或警察,要來驅逐或者逮捕他們,因為他們是從醫院逃出來的。

 

在他們眼中,現實世界(或者相對於地下室,那是個「地上社會」)是由瘋子所組成的世界,那裡有醫院、圖書館、法院、銀行、公司、百貨商店、信用卡、稅捐稽徵處、學校、小兒科診所、美容院、政客、律師、婚姻、時尚、社交儀態等,幾乎多是法國學者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長期所批判的由知識/權力(knowledge/power)所結構出來的「政治─經濟─社會」機制,對身體裝置可能進行的操控與轉變,而且透發出一股濃郁的布爾喬亞品味,如此的生活型態是:「變成一個辛苦工作、負責任的瘋子,銀行貸款最喜歡的對象;有住址的人,還有股票和基金,車庫裡停了兩輛車,冰箱裡有肉,有一大堆事情可以作。」Evald Flisar在劇中對此諷刺幾乎隨處可尋,且不遺餘力。達令有強迫症與妄想症,彼得是個慣竊,而保羅曾因為有戀童癖,愛過一個金髮男學生,遭學生家長告發而被學校開除,罹患憂鬱症而送進精神病院,他們三人幫的病狀,都是不容於瘋子所掌控的「正常社會」之中的,何謂正常?何謂瘋癲?何謂文明?又何謂救贖?這之間的辯證,應該是閱讀,甚至是搬演這齣戲,很過癮且精彩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