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18 23:01:29放血師

愛瑪之死

「童書為孩子認知大千世界的踏門磚」,這種話作者愛講,孩子愛聽,學者愛寫,但卻對社會大眾瞭解童書的價值一無是處(頗像台灣媒體生態圈,老話大家會說,一爆收視率還不是撅著屁股跪)。當然,童書弔詭處也在於此:以成人世界的文字/語言,或濃縮或稀釋成要讓孩子吸收把玩的圖像/知識,其中年齡、階級、性別都是作者編者考量的要點,隨著童書市場逐步擴大,童書的型式也隨之改良。由此可知,天性涼薄並不妨礙我對童書的讚譽有加。

------------------------------------------------------------------------
《再見,愛瑪奶奶》乃日本名攝影家大塚敦子所「拍」成的一部童書,在以繪圖為主的童書市場中別具一格,稱為「攝影童書」,這類攝影童書目前數量不多,於2002年夏天出版的《再見,愛瑪奶奶》,透過細膩的攝影,動人的譯筆旋即在各大報的童書專欄引發熱烈討論(「中國時報開卷2002年好書榜」、「聯合報讀書人2002年好書榜」、「2002最佳童書」),2003年更堂皇邁入三刷,為童書市場難得佳績。

要探究細微隱密的死亡議題,並將之處理成孩子能接受的語彙意象,永為童書工作者最大的挑戰之一。儘管近年來攸關生/死的童書一再出版,如早期經典《獾的禮物》、《爺爺有沒有穿西裝?》到現在的《想念外公》、《Grandpa》,卻少有一本其感性的渲染力及牽涉層面如本書之廣。

據敦子自述,之所以認識愛瑪,是出於1997年採訪受刑人訓練「介護犬」的計畫,與愛瑪之孫布來昂共事,進而認識愛瑪。這段溫情極短篇讀來無奈,愛瑪隨即在不久後得知自己身患「多發性骨髓腫瘤」(血癌),敦子怯生生的向她提出以攝影記錄一段人性與生命的尊嚴,愛瑪倒是簡潔明快,「不准拍我摘假牙的樣子」。

由於以攝影著書,全書充斥著黑白基調、不加修飾的生活照,從提出申請拍攝到愛瑪去世為止約二個月,敦子與之同寢起居,因之畫面除開頭結尾外,泰半為客廳臥室等「家景」。全書以愛瑪寵貓「小星星」(little star)為story teller,所有畫面皆以「貓」的視野出發。敦子為了能讓光線的明暗對比刻畫一位遲暮老人面對挑戰時的優雅與堅毅,偏好由愛瑪的側臉微微仰拍,凸顯雞皮鶴髮的美感,藉以提醒讀者對真實生命(real life)本身的回顧及反省。

由於觀視者是貓,敦子特別留意「拍攝內容---文字---貓的動作」三者的契合,例如:「有一天,愛瑪奶奶變得好虛弱,她被家人送到醫院」這幕,愛瑪奶奶孤身躺在病床上,身插膠管,兩眼微閉,隱約向孩子透露缺乏家人隨侍的病患的無助徬徨;對頁則拍攝小星星半身立在病房的透明隔版外,大眼眺望病房斗室,而玻璃上的刮痕正好略過貓的面孔,籠罩一份若有似無的薄膜式感傷。兩頁切中肯綮點出效率備佳卻清冷無比的現代醫療環境與居家安寧照護的比對。而敦子拍攝愛瑪輕觸愛貓的一幕,畫面構圖不禁讓人聯想Sistine Chapel中膾炙人口的「創世紀」,亞當微舉象徵生命與人類歷史的手指,無力又渴望地朝向飛馳而至的上帝與其身後的夏娃,畫面焦點與緊張便開展於兩隻手指的一搭一接中;敦子在類似的畫面中,讓貓立於前,愛瑪手位於後,青筋暴露的孱孱弱手雖然已撫到貓臉,卻由於位置在後的關係,反讓孩子有種貓與手其實是逐漸相親相觸的期待感。

包括封面封底,全書共五十四禎照片,涵蓋範圍廣泛,除愛瑪與小星星外,珍藏的家族相片、親朋好友、家院環境、居家護理、醫院診療、灑灰大海、親友聚首等情節,暢至無礙,引藉孩子由「貓」的眼光看待捍衛生命尊嚴的故事。由於黑白攝影不免予人沈重感,面對動人故事與照片,適時引導孩子的情緒焦點,淡淡傷感隨著故事積累,情緒鬱結至終,少有孩子不泫然泣下。愛瑪堅持生命尊嚴的勇氣,是值得大人小孩以淚水抒發共鳴的。

------------------------------------------------------------------------
對於「青春」,孩子活在當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因之,要讓他們理解生命潛能的無可限量,由此出發難度不高。然而,一旦面臨終結與死亡,該如何向孩子開口便成為燙手山芋,稚嫩的心未經人事,難以同成人般藉解構死亡背後的繁複符號符碼,或歸於不可知神力召喚;或歸咎於自作孽不可活。在孩子心中,好人壞人靜香胖虎蔣公國父最終皆不免一死------如何傳達死亡為超越任何標準的「標準」,同時平撫對死之恐懼,便成為童書工作者近年來力闢疆土的戰場。

目前市面上關乎生死議題的童書,泰半將死亡刻畫為自然狀態(如《獾的禮物》、《獨自去旅行》),主人翁安適地交代完亂七雜八的願望∕任務∕使命後坦然離世。非僅童書工作者,這類召喚死亡的方式------依循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環,脫離衰老沈苛肉體,安然揮別人生------亦久被成人視為最「安全」的途徑:「不哭不哭!爺爺去天上後就不用撐柺杖囉!」(儘管大家都知道,某種程度上那仍是必要的廢話)。《再見,愛瑪奶奶》的創作導向,雖然並未跳脫出上述窠臼,卻嘗試以真摯攝影手法表達人類面臨病∕死之擇的難處,前半部愛瑪初入醫院時,敦子拍攝的醫院環境,嚴冷清靜到讓人心生抗拒的地步:血癌病患全身插管,沒有親人陪伴(當然,若你覺得貓算親人則另當別論),無助躺在乾淨無比的治療環境中。直到特寫鏡頭帶出愛瑪親手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後半部的攝影基調方為之一變:明亮、擁擠卻溫馨的家園、貼心的家屬與親好、熟悉的蕾絲小床、可遠觀四季景致的座窗,這類以對比手法預先引出「安寧照護」的概念,再讓現實生活中的story teller自行決定要將議題帶往什麼地步,閱讀自主性高,又不致傷及議題的完整傳達,本書對「安寧照護」的刻畫便成為概念灌輸的契機。。

「安寧照護」是個極富爭議的議題,儘管醫師和病患家屬都能認同即將面臨死亡的重症患者必須有個能使之自在安心的環境,但此環境指的是「醫院」或「家庭」或另有他處?卻是長期論戰的熱點(hot spot)。西方醫療學界經過長期討論後,大多將共識導向居家安寧照護的觀念:亦即,不以延續病患生命,乃以盡力營造能讓患者安心離去的環境為主線。台灣安寧照護雖行之有年,卻仍有許多家屬基於對親人的無限「關愛」,不願放棄醫療救護的最後一絲可能(奇的是,中醫卻多半不在他們考量內,這是後話),強勢要求醫師必須對病患全權負責以挽救生機,而無視所謂的「生機」程度為何?患者若親見其家屬賄賂、下跪、哭喊、撒潑等負面手段,想必寧願早早撒手人寰為上。凡此種種情狀,在在提醒我們「安寧照護」的現實必要性。

以攝影紀錄病患生命最後點滴,本書並非首開嘗試,其可貴處在於它提供孩子一種由「生命尊嚴」本身出發的觀點。要讓孩子理解人類面對死亡當下的坦然與勇氣,就必須著眼於生命價值的詳述,後者往往涉及哲學及宗教對存在意涵、生死解脫、輪迴救贖的討論,如何將龐雜概念簡約為孩子可理解的「生命論述」(life discourse),對「生命尊嚴」的提倡便顯得有其必要性。愛瑪身患絕症,當她毅然簽下放棄急救切結的一刻,畫面力道頓時凝結於瘦骨嶙峋的手上,由於採近距離拍攝,切結書內容清晰可見,英文單字難度不高,story teller可自行視孩子程度,決定是否解釋或帶領閱讀切結書,這是敦子令人激賞的巧思。

在人生最後關頭,愛瑪抱持恬靜的心,繼續著上長青俱樂部、養花蒔草、化妝保養的日常生活,其中一禎照片則拍攝她書寫家族歷史的一刻,病痛纏身的老者端坐桌前,持筆紀錄人牲點滴,story teller可順勢引導孩子思考人在回憶過往生命與經驗傳承的重要性,歷史經驗構築於個別生命的集體再造,經由每一獨特生命經驗的堆砌、保存與學習,你我才能立足在前人的肩上,拓展源遠流長的哲思。對人世的關懷並不會隨著生命的消逝而隱去,是愛瑪之所以紀錄家族史的重點,試著讓孩子以此理解死亡,他們會釋然得多。而紀錄自己的同時也記錄他者,則凸顯「合作」是全人類成長的必要條件,這類意在言外,成人勇於心照不宣,怯於身體力行的精神,將隨著這本小書的扉頁篇幅,直達人心。

------------------------------------------------------------------------
該書問世後,許多讀者紛紛回信或上網留言給譯者林真美,企盼能表達對敦子的欽佩感動,以及對早已不在人間的愛瑪的追思。有些母親提及,她本身被攝影的細緻精微所感動,試著讓孩子在不看譯註文字的前提下進行閱讀,而孩子依舊能震懾於畫面傳達的氣氛,兩人相擁而泣不能自己,這證明「圖象」才是孩子凝視的主題,其感召力無可動搖,真摯簡陋的圖片永不畏於虛矯華美的文字堆砌。敦子以女性觀點及經驗,配搭獨見一格的細膩攝影,醞釀出氣勢磅礡的動人氛圍,這種翻新童書的書寫手法,跳脫出圖/文互搭的既定模式,成為所謂「後設/後攝」童書中的難得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