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8 17:01:00嫣子危

東區十九街(二十六)

我住在小四的房間裏,房間裏有雜七雜八的過期文件,之前有人來清走一大批,現在尚餘的恐怕也不是什麽機密。我晚晚躺在小四睡過的床上,牆上有新裝的監視器,另一旁的大書桌上,擺放著小四以前常用的物品。
睡不著的時候,我就在小四的電腦上玩棋牌,那時牆上的鏡頭會有意無意地轉過來緊盯著我。
電腦裏打開任何文件皆要密碼,他們把電腦留在這房間裏,或者是期待我會爲他們解開這個謎底。我試按了幾次,可惜沒有一次成功通關,我對著鏡頭發呆,鏡頭也對著我發呆,我仿佛可以看到鏡頭那邊失望的表情。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周的期限很快就到了。
這真是一次重要的出行,幾乎所有老大到齊,他們再次打量我的目光少了一點嚴苛,多了幾分顧忌。
我坐在席中不說話,他們有點像見鬼似的瞪著我。
今晚小四就要起行再度前往卡薩裏,大會定於明日中午十二時,每次例會皆由阿星護送,這年也不例外。
明知此行風險甚大,各位老大也膽戰心驚,臨行前有人囑咐阿星:
“好好看著他。別出什麽差錯。”
阿星點點頭,連同一衆保鏢們,送我上機。
沒想到這麽快就要重遊舊地,陪伴身旁的人卻已不同。這一次,沒有人會抓住我的手,逼我聽他說廢話。我看著窗外的浮雲,神遊天際。
阿星代替了小謙的位置,他對我說:
“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你看起來像保姆多過像保鏢。”我說。
“因爲你看起來讓人放心不下。”他說。
“這麽糟嗎?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明天的表現?”
“都有一點。”他倒坦白。
看著他手中一大堆的儀器,我說:“這東西真的有用嗎?”
“希望。”他笑:“不過當然還是靠你自己。”
“但我是新丁。”
“到時我們會視情況給你提示。”他說。“除了小四本人,誰也沒進過會場,所以我們大家都是新丁。”
“你這樣說我只會更擔心。”
我接過阿星遞來的隱形眼鏡,小心地裝到眼睛上。眨了眨眼,我說:
“這東西戴起來不舒服。”
阿星正調教著面前的電腦熒幕,裏面顯示出我眼中所看到的景象。他說:
“一會兒就習慣了,不是普通的眼鏡是有點不一樣,請你忍耐幾小時。”
“這圖像會直接送回總部?”我問。
“自然。”
“如果我被幹掉了,方便他們第一時間跑路。”
阿星笑了起來。他說:“現在你跟他們坐到一條船上,他們不會害你的。”
“暫時吧。”我抿了抿嘴,笑笑說:“在他們的勢力可以完全取締小四之前。”
阿星做好所有測試,向我伸出手來,我把隱形眼鏡摘下來還給他。阿星說: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會帶你離開。”
“你確定你可以?這算不算背叛組織?”我問。
阿星擡起頭來,他說:“我直接隸屬於小四。”
“原來如此。”我瞭解地點了點頭,說:“你會幫我,原來是因爲我是現任小四,呵呵。阿星,你跟了小四多久了?”
“快五年了。”
“好長,是不是。”
“時間總是過得比像中的快。”
“啊是。”我應了一聲:“這五年一定過得刺激無比。你肯定沒有後悔。”
“與其擔心別人,不如擔心一下自己吧。”阿星轉開了話題:“明天大會設有門檢,你得小心一點。”
是呀,過不了門檢就直接回家吃飯吧。
飛機降落在停機坪上,熟悉的白色大屋屹立於夜色之中,仿如森然巨獸,紅色地毯鋪至跑道以外,這方園數十裏皆屬白老爺的私家重地,生人勿近。
又不是第一次來,我遠遠地就看到了白老爺一臉笑咪咪地等著迎接他最寶貝的小四。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阿星和一衆保鏢們跟在身後。徉徜的冷風吹得我異常清醒,我這一生從未這般與小謙親近,他好像就在我的身體裏面,與我合二爲一。
露出他所期待的那個笑容,我憑以前的一點印象,像小謙做過的一樣,上前與白老爺擁抱,他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說:
“真是辛苦你了。”
“那乾爹明天是不是應該多多照顧我呢?”
“你這小子,我不夠照顧你麽,還想怎樣?”白老頭一點也沒生疑,帶領一衆人物步入內廳。
“聽說高地幫的達少對乾爹你上一季的分派很不滿意,還在外面散佈謠言,說你是老糊塗了,才會因私不公,搞壞了名聲。你說這崽子的口是不是十天沒洗,那麽臭。照我看的,既然這小子又不服你又沒誠意,乾爹你還不如把他那邊的貨收了,分給我。”
白老頭瞥了我一眼,微微笑道:“你小子的風聲收得倒快。”
感謝特務星,除了貼身保護小四,隨時報料,他還管包裝和培訓。
“乾爹你笑話我?”我靠在沙發裏,挑了挑眉說:“我可沒達少那麽好命,自己是個廢物,還專收廢物做手下。”
“你不用再挑拔了。”白老頭輕哼一聲:“我的貨喜歡給誰就給誰,幾時輪得到那廝插嘴。不過不是我說你,你小子這心頭真是一年比一年高,怪不得人家要說三道四了去,你自己瞧瞧上一季你搞的什麽來著?我的貨到你手裏就那麽賤賣?成天弄那古靈精怪的名堂,做壞市場。你可別說我不警告你,我保你三季不減貨源就是私人賣你面子,還想加?你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我還保你就是我的不對了,你小子好好給我看著辦。”
“得了得了。”我一疊聲的搪過去,又說:“市道不好我有什麽辦法,要是哪天人人都把這當飯吃了才好。那時想煩也沒得煩。”
“我看你樂得很,煩什麽煩。”
“什麽不煩,最近發生好多事。”
“是麽?”白老頭斂了斂臉色,道:“聽說前陣子你被手下的人反了?”
我頓了頓,那晚的事還歷歷在目,我意外地說了一句最不小四的臺詞:
“別提那個,我不想說。”
因爲說得太急,我自己也被自己的情緒嚇了一跳,白老頭沉默了一陣,沒說話。
“我聽說那天你帶來的小子也死了,所以你不高興。”白老頭緩緩開口:“不過你想想,說不定就是上天要叫他爲你擋這一劫。我看那小子的心也不向你,遲早是要連累你的。現在倒好,死了就死了罷,當少個後患,多想無益。”
“這個當然。”我草草敷衍,不想多說。再說下去不知會扯出什麽來。我只得轉移視線,說:“我累了,明天還要花精神呢。”
那晚的談話早早結束,白老頭以爲我心情不好,也沒多加追問。
重要的晚上,別人酣睡我卻失眠,這裏被保護得外三層裏三層,蒼蠅也沒見到一隻,我翻來覆去,思潮起伏,小龍的話閃過腦際。
“他就是幕後那根主要的線,像操控台下數百個玩偶,其實只要剪斷這條線,便可以毀了整台戲。”
但他到底還是猜錯了。小四已死,也不見得這舞臺有絲毫損傷。或許是角色不對。
我怎麽也睡不著,把手伸進枕頭下面,我取出了小四以前常用的槍。離開房間,我表情冷硬地一直走向白老頭的房間。
大宅內保衛森嚴,大多圍守在外,沒有人會想到,與白某人狼狽爲奸的小四也會是個刺客。
穿過中廳,那裏亮著長明不滅的壁燈,映照著牆上扭曲的裝飾畫,如一幅幅血淋淋的藝術,我的眼睛也被那刺激的顔色所灼熱,現出一片腥紅。我的腳步鎮定自若,我的手指強健有力,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只要一推門,只要一推開那扇門,對準目標……
在我的手握上門把的同時,身後伸來另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拉向黑暗。我暗暗叫糟。正一擡手打算反擊的時候,身後的人低低地叫了一聲:
“別動!是我。”
“阿星?”我驚魂未定,轉過身去瞪著他:“你幹嘛?”
“我才要問你幹嘛。”他一直把我拖回房間,謹慎地關上大門。
正式面對我的時候,他搶走了我手上的槍。有點生氣地說:“沈翰雲,你是不是不要命?”
“小四不是喜歡殺人嗎?我不過是學他。”我也生氣了,忍不住冷嘲熱諷起來:“你可別告訴我你以前也這樣阻止他!”
“你殺不了白老爺,還沒踏進那個房間你就先被射成蜜蜂窩了,你以爲你是誰,就算你真是小四,做了這樣的事也逃不出這屋子。”
“那又怎樣?”我說:“只要那一槍能打中他,我死了又怎樣?他的命比我值錢,算起我還有賺。”
阿星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他的眼光像在看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好一會兒,他才吐出幾個字來:
“我帶你走。”
“我不走。”
“你這樣遲早出事,我們當初根本不應該用你來替扮小四,一開始你根本就沒打算要合作!”
“是,我怎麽可能跟你們合作,白癡才會相信這種事!”我不屑:“我老實告訴你,我非但不會幫你們,我還要親手毀了你們!小四歷年所有的犯罪資料都在我的手上,全部檔案最遲在下個星期一就會自動投寄到警察局!你要是夠聰明,就快點逃跑自保吧。”
“沈翰雲!”阿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已經分辨不出我到底在說真話還是氣話,他不可控制地激動抓住我的肩膀猛烈搖擺,那手指直要撼動我全身的骨頭:
“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是真的。”我冷冷地說:“枉費了你跟小四這五年的忠心,真不好意思。”
“所有資料全部都撤走了,你怎麽可能拿得到?”
“小四留給我的。”
“你……”阿星腦波電轉,靈光一閃:“你開啓了他的電腦文件?不不不,你沒有密碼,除了小四本人,誰也沒有……”
“你錯了,阿星。”我沒有拔開他的手,直接面對他,我從未見過如此興奮而迷亂的阿星,我說:“我知道密碼。”
“你說謊!”
“我沒說謊。”我神經地笑起來,他把我當成怪物一般,我說:“你知道我喜歡用什麽密碼?我的密碼是,沈翰謙的名字縮寫加出生時間。”
阿星倒退一步,他明白了。呆呆地坐在床上,他把手插進了頭髮裏,喃喃地,模糊地,他自言自語般地道: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不止電腦裏的密碼,還有所有小謙設定的密碼,都一樣。
那是我的名字加我的出生時間。
沒有人會想到小謙會有一個活生生的影子。那就是我。
有時我會覺得,那也許是小謙希望我做的事。我必須替他完成什麽,他已經死了,留在他手上的血迹無論如何也洗不掉,我希望至少可以爲他清洗一部分的罪孽。
“阿星,你可以殺了我。”我對他說。
阿星沒有動。
“從我替你們擔當小四這個身份的時候,我就沒想過我可以活著離開。你放心,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會後悔。”
“不用說了。”阿星打斷我,他的思考完全被擾亂,說:“你這樣做實在太危險了,我帶你走。”
“我說過我不會走。”
“你留在這裏幹什麽?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你!”
“那麽你又憑什麽放過我?”我上前一步,逼問他:“不要告訴我你只聽小四的命令,我不是小四!”
阿星呆呆地看著我,他只習慣我溫順聽話的樣子,沒想到我堅決的時候蠻得像頭牛。思前想後,阿星在房間裏急急地踱著步子,最後說:
“阿翰,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趁事情尚有餘地可挽回。”
“我要去明天的例會。”
“你?!”
“阿星,我不會亂來的。”
“你還想怎樣?”
“我要看看與小四同流合污的都是些什麽樣的人,在我死之前,我自己的事情還由我自己來決定。”
阿星沒話可說了,於是我又說了下去:“還有,我會遵照你們的意思繼續做我的小四,你喜歡的話就揭發我吧,我不在乎。如果你不行動,那就看我行動。”
“阿翰,何必,小四已經死了,你苦苦糾纏又有什麽意思?你信我,現在逃的話,一定可以逃得掉。我會幫你。”
“我不用你幫我。”我低低地說:“誰也幫不了我。你知道的,阿星。”
“就像小四已經錯到這一步,沒有人可以幫他。”我看著他,說:“我就是小四,警察來的時候,我會遞上雙手並向他們承認一切罪狀,人證物證俱在,只要是他們希望的我都會提供,這個案很快就會破了,我要讓所有與小四有關的人都受到制裁,我要親眼看著東區的勢力瓦解。”
“阿翰,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麽順利,你這樣做實在太蠢。”
“套一句你們的話,‘不試試怎知不行,賭一鋪罷了。’當初所有人說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不是小四,如今呢?如今誰也沒看出我不是小四。阿星,沒有什麽事不可能。”
阿星用手支著額頭,沉默不語。
我說:“阿星,或許你不知道,那一晚小四本來不用死。我曾經有一個機會,可以殺了華老闆,只要我開得了那一槍,一切都不會發生,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四。”
“我以前總是沒有勇氣去試,這一次,我不想再讓自己後悔。”
阿星還是沒說話,我以爲他終於被我說服,但事實上我們立場完全不同,我知道他永遠不可能會支持我。
他要擔心要煩惱的事太多了,這個秘密更如一個千斤重擔,他快招架不力,只不停地說:
阿翰,你好蠢。
你真是蠢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