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看到的，抽煙的女人。

比較起我婆婆那身藍衫以及長年盤在頭上的髮髻，外婆總給我一種很洋派的感覺，修剪得清爽的短髮，身穿直排紐扣的唐衫，衣服左右兩邊各縫上一個口袋。

我看到電影《時時刻刻》里，飾演吳爾芙的妮哥基曼，雙手插在衣服的口袋時，總想起外婆穿的那種能夠把雙手揣入口袋的衣服。那種口袋叫我以為可以把我從來不曉得該如何擺放的手藏起來，又或者可以在裡面藏一本巴掌大小的書或筆記本。

外婆的香煙裝在口袋裡，要抽的時候，就往口袋裡摸出來，抽出一支，再劃根火柴點燃。火光會照亮外婆的臉，吞雲吐霧的時候，煙火零星地閃爍。她總是坐在客廳沙發旁的藤椅上抽煙，蹺著二郎腿。當時幼小的我，似乎已察覺到抽煙是爸爸和叔叔們做的事，一看到外婆抽煙，我總要瞇起眼，彷彿要看清楚被煙霧籠罩的外婆，臉上有著甚麼神情。

不過，我似乎沒有看到，如今搜括枯腸，並沒有找到我曾在她臉上看著了甚麼表情的記憶。

倒是我記得一次，外婆在藤椅上睡著了。由於外婆個子較高，藤椅只能夠支撐到她的背部，她的頭往後倒，在空中搖晃著。我走到外婆的椅子後面，用手托住了她的頭。

我托起了，過一會兒，外婆的頭又往後倒，搖晃。我再托一次，小心翼翼地，以免吵醒她。表姊看到我這徒然之舉，笑了我好久好久。

外婆抽的是登喜，紅色的煙盒子，鑲著金邊。當時我爸爸也是抽這牌子，我常常需要充當跑腿的角色，幫大人買煙，當然有時可賺到老闆找回的零角。後來才知道這是老煙槍抽的煙，這牌子的煙，味道特別重。

日後，看了許多女人抽煙的電影，特別是王家衛的電影，那在空氣中以緩慢的速度飄散的煙霧，詩化了抽煙這動作。有一個當初協助王家衛拍攝《春光乍洩》的台灣女子，後來回到阿根廷的拍攝地點，拍了部紀錄片，並加上了一些被王導剪掉的鏡頭。其中是一個女醫生的角色，穿著白袍的她，抽起了煙，嬝饒的煙霧，在電影畫面中慢慢昇起，朋友說，王家衛的電影總是可以把一個安娣都拍得很美。

電影中女人抽煙的形象，為抽煙的女性增添了一點神秘和迷人的感覺。

起初我還以為外婆抽煙是時髦的表現，後來從母親那兒聽來才知道，外婆抽煙的習慣，是割膠時養成的。原來，以前割膠的女性很多都抽煙，在橡膠園內抽煙可驅蚊。大概也可用來謀殺時間，或許同時也帶有一種辛勞地工作後，抽支煙犒賞自己的成分。

後來，外婆就沒有再抽煙了。彷彿我稍不留神，她就戒掉了。

又或許是忘了，外婆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中，記憶之樹的葉子幾乎掉光了。或許她不是沒有記憶，只是這些記憶零碎且漂浮，忽遠忽近，她體內的時間感像被人揮了狠狠的一棍，打破了，散成了碎片。

她忘記外公已死，她忘掉了她的兒女，也忘掉是否吃了飯喝了水。她甚至忘掉了當下，她的今天是許多年以前。是不是活到這把歲數的人都會像外婆一樣，常常進行時間之旅，生命中的每個時刻既是過去，也是現在和未來？

每一個時刻都包含著過去、現在和未來。

我知道有種病叫作老人痴呆症。《半支煙》的老江湖下山豹患上的就是這種病。長途跋涉從巴西回到香江只為再見一次那個叫他魂縈夢牽的女子，因為他知道就算再如何念念不忘，再如何刻骨銘心，還是敵不過疾病的侵蝕，記憶終將被一口一口地吃掉。

失掉記憶是幸或不幸？

我一直很好奇若沒了記憶，日子要如何過。可能也沒有甚麼大不了，未來本來就一直來一直來，就算站著原地不動，日子還是會從身邊滑過。這一刻還是未來，下一刻已成為現在。

一個人的存在是否必須經由過去堆積起來？記憶是不是人存在的根本？還是一個人在特定時候存在的總和？只有現在的人是否依舊可過得快活？每每想到這些問題，我總要想起阿奇的電影《沒有過去的男人》中那個被暴力光顧後，失掉記憶的男人。

圖：Fernando Botero, Women Smo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