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要寫詩和電影。我搜索枯腸。

我想，詩或許是生命的密語，詩人向永恆借來的字句。導演則用夢包裹詩。

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中有個19世紀的詩人寇芙拉，面對著祖國希臘起義對抗奧圖曼帝國，心里翻騰著對祖國的思念。佇立在河邊，他自問，詩人可以做甚麼？旋即自答，詩人可用詩歌誦失去的自由，於是詩人從義大利回到了希臘。

詩人回到他的城市，“熟悉如眼淚”，要用詩歌頌自由，卻發現自己不懂得母語，他到處去聽人們說話，用心記下，不懂的詞彙，就買下，這樣寫出了著名的《禮讚自由》。

影片中還有個老詩人亞歷山大，一生都在續寫詩人未完成的詩──〈解放受困之人〉。詩人因詞窮寫不完的詩，亞歷山大續著寫，卻一直停滯不前，他說，或許是我詞窮。

影片敘述了亞歷山大入院前的一天，告別過去似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穿插的記憶流動如水，一個個影像、一句句自白，堆砌起來如詩。航向孤獨。失落。後悔。未知。恐懼。死亡。

詞窮的老詩人遇到一個阿爾巴尼亞小孩，非法移民。小孩吟唱的家鄉小調中，出現了“寇芙拉”字眼。他問小孩，你知道甚麼是詩人嗎？

小孩笑說，我知道甚麼是詩人。

亞歷山大敘訴了詩人的故事。小孩說，我幫你找字，說不定很貴哦！

放逐者。永遠的陌生人。在深夜裡。

亞歷山大問道，為何我的一生總處在飄泊之中？為何等到我終於有幸用自己的母語，才有家的感覺？為何我們必須腐臭，永遠擺蕩在欲望和痛苦之間？為甚麼，母親，為甚麼？

一頭白髮的母親沒有回答，她陷入了自己的記憶之中，口中喃喃唸道，昨天明明還在……。

老詩人沒有得到答案，與小孩共度如夢的一天后，小孩走了，航向未知。

老詩人來到了明天，回到了海邊的房子，見到妻子安娜，他想起她多麼愛他，他當時並不知道。安娜在信中寫道，我醒來時，你仍在沉睡，你手輕輕一動，彷彿在尋找我。

我想在詩和詩之間綁架你。

如今，安娜已去世，女兒長大，已為人婦，房子賣了，老詩人在海邊唸著：放逐者。我。寇芙拉。深夜。

遠處傳來母親的呼喚，亞歷山大。亞歷山大。他沒有回過頭來。

用夢包裹詩
夏宇在〈夢見波依斯〉中寫到，“我用夢包裹你。然後用詩包裹夢。”

貝尼尼的《老虎與白雪》（The Tiger and The Snow），是一部用夢包裹詩的電影。電影一開始就是一場夢境，明月照古城，新娘在等待新郎。這夢不斷出現，像極了詩中的疊句。

不經意地，閃過了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正在轉動著他那已混濁的眼珠。

一看到博爾赫斯，我便騷動起來，電影似乎是要對詩和詩人致敬。貝尼尼飾演的老師Attilio，教詩，也寫詩。據說Attilio也是義大利詩人的名字。

戲中的Attilio開始寫詩，是因為一只鳥曾停在他的肩上。他教詩時語調熱切，甚至躺到地上。

這是一部“愛情跨越一切障礙”的電影，以伊拉克戰爭為背景。因為博爾赫斯，我開始揣想，編導貝尼尼會不會也像博爾赫斯一樣喜歡《一千零一夜》？

電影中有場戲，飾演伊拉克詩人Fuad的尚雷諾跟Attilio走在幽黯的街道上。Fuad問Attilio，是否知道《一千零一夜》第706夜的故事，卻未道明是甚麼故事。

薩旦胡先雕像的頭顱斷在地上，Attilio眺望著滿天星斗，與隨時爆發的砲彈說，這可是醞釀《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地方啊！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Fuad。

Fuad冒著砲火戰爭回到伊拉克老家，因無法忍受家園被砲火摧殘而自縊。詩人是否總飽經憂患？皆因曉得了生命的隱喻？我總要想起《瓶中美人》（Sylvia ）中的Sylvia Plath。

或許，詩人向永恆叩問字句成詩，一如普羅米修斯，偷來了火種，照亮且溫熱了人類，卻必須承受永遠的刑罰。不斷地，不斷地用生命編織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