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3 21:55:51玉山薄雪草

春天的劍舞 -- 木生鳳蝶 103-3-29

三月下旬的時候,我們和清大蝶園去了一趟烏來福山村。只是,也就像過去這一年多的許多次行腳,至今並未留下任何文字紀錄,使我心中有一股隱隱的虧欠,或是「旅程並未真正結束」的感覺。我知道,這種虧欠的感覺,會隨著後面即刻湧至的浪頭被掩蓋、被沖得好遠好遠,在時間之流中被淡化,甚至遺忘。

這學期因為敘事研究的閱讀分量很重,我發覺自己一直處在一種努力追趕著每週的課前閱讀,疲於奔命的狀態。
這些閱讀的內容十分豐厚,廣布社會學、文學、教育學、多元性別、女性主義,族群...,實屬經典。過去未曾深入接觸相關主題的我,僅止於囫圇吞棗地「拾字」的狀態,或許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消化,才會轉化為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進入「生產」的階段。

我不確定從何時開始,發現自己很難全然靜下心來,書寫真正屬於自己想寫的東西,是我這一年多來在書寫上的實際狀態。書寫需要進入某種安靜或安定,文字便能自然湧流,我相信。

好像親子工作假期或生態區的長期紀錄,以及學校的作業或報告,總是不自覺地被我放在更優先的位置。但那些紀錄式的文字,卻又似乎欠缺一種自身的用心觀看,與自然關聯的細膩體察,以及更進一步的反思。這是我在這段時間裡深刻感覺到的困境。

大概是自覺這兩個半學期以來,總因我放不下研究所的課業,帶孩子們山行及遠行的機會削減了、短少了。所以當阿德轉來方教授邀約我們參與蝶園志工的園外活動時,我幾乎是毫不遲疑地答應。

蝶園志工此行的目的很清楚,和去年秋天的北橫巴陵、宣原林道之行一樣,是為了拍攝特定的蝶種。
我們家倒是跟隨了蝶園志工的外拍行程,才知道秋天去到北橫,是為了遇見大紫蛺蝶;而春天清明前後來到福山,是為了木生鳳蝶。

事實上我們對於拍蝴蝶的期待並沒有那麼大,就像過去對於賞鳥的態度一樣,對於相遇秉持著一份隨遇而安。深信在山林間穿行,只要夠靜、夠敏銳、有耐心等待,再加上一點點運氣。此行對我們而言,真的是把握機會,全家出去走走。

車子從新店轉進了新烏路,續行不遠,便喚醒了一股說不出沉寂多久的熟悉感。
這是小時候爸媽帶我們來過數不清次數的新烏路,我們習慣了家裡沒有車的狀況,到哪裡都是搭公車與走路,也練就了我和哥對於長途徒步的擅長。
我還記得有好幾次農曆新年的長假,爸媽帶著我們從烏來的公車站一路望著秀麗的山容,徒步走到信賢,我們下到溪谷裡觀察蝌蚪,一待就是半天。
大學的時候,哥曾經帶我騎單車沿著新烏路上山,我們一路騎經烏來、信賢、並且進到桶後。
即便不是置身高山,走進烏來,也能夠深刻感受到台灣山的鍾靈毓秀。晴日的上升氣流中,三隻大冠鷲一邊盤旋,一邊展開親子對話,我們時時刻刻聽著那清亮的叫喚,迴盪在山谷間,許久。

我向孩子們說起這裡的原住民泰雅族屈尺群,是南島民族在全世界分布的最北界。他們如何從南方的中台灣,翻山越嶺,遷徙而來。然而,近年因為烏來溫泉的開發,影響屈尺群居住地的水源及水質,今天恰好遇上一群身著傳統服飾的部落居民,沿著新烏路表達對政府向溫泉業者鬆綁法令、侵害原住民生活權益的抗議。

抵達福山一號橋,熟悉蝴蝶特性的老師帶著家下溪谷,他似乎早已有備而來,孩子們見他又是鏟子、又是灑水器,忍不住開口問,看蝴蝶為何要用到鏟子和灑水器?老師一面打趣著不正面回答,一面著手在溪畔挖掘砂石、噴水。而最重要的利器,是一個亮藍色藥瓶的包裝紙盒。

我想起網路上常見的一張張清晰又美麗的蝴蝶照片,背後有多少拍蝶人慣用而我卻不知道的誘蝶手法嗎?就像許多年前,我才明白某些精彩的野鳥攝影背後,使用了特殊的誘鳥手法。

剛開始來汲水的是青帶鳳蝶與寬青帶鳳蝶,而後是偶一出現的木生鳳蝶。
然而,引蝶效果最佳的倒不是亮藍色的包裝紙盒,而是小咕嚕穿的一雙藍色的新球鞋。
孩子原來還很捨不得穿新鞋,今天被爸爸不小心拿上車,卻意外成為吸引木生鳳蝶的功臣。小咕嚕原來只是站在溪邊看著叔伯阿姨們攝蝶,一隻接著一隻的木生鳳蝶,卻接二連三地停在他的球鞋上。他有點不知所措地不敢走動,也不敢離開,很靦腆又滿足地笑著。



1剛開始來溪邊沙地吸水的是青帶鳳蝶.JPG




2寬青帶鳳蝶也來了.JPG




3沒想到小咕嚕的新鞋這麼得到黑尾劍鳳蝶(木生鳳蝶)青睞.JPG



4蝶園的志工聚集在挖掘過又潑了水的沙地拍蝶.JPG



5小咕嚕脫下藍色球鞋給大人當誘蝶工具,自己跑去溪邊玩了.JPG




6黑尾劍鳳蝶(木生鳳蝶)停在一塊石頭上.JPG



7另一隻黑尾劍鳳蝶(木生鳳蝶)2.JPG

過去我總是把木生鳳蝶與昇天鳳蝶混為一談,畢竟兩者的長相實在太相似了,就像蝴蝶世界裡的攣生兄弟。同樣「穿著」黑白條紋的寬大「和服」,振翅時,後翅一對特長的尾突,就像揮舞著的一對長劍。
或許也是這一對特長尾突,使我覺得,牠停在地面吸水時,必須遷就地將後翅稍微往上翹起。
然而,後翅的尾突是一對寶劍的想像,對木生鳳蝶與昇天鳳蝶來說,是沒有意義的。細長的尾突搭配後翅尾端的假眼紋,才是眩惑天敵,爭取逃命機會的利器。

小瑀魚對於拍蝴蝶沒興趣,始終吸引她注意力的是蜿流的溪水。
早在抵達溪畔不久,她就已脫下鞋襪,將雙腳浸泡在溪水中,深深地被晃樣的溪水中移動著的小生命所吸引,也將雙手浸進溪水中,她想讓水裡的小蝌蚪來到她的手心。我想起自己曾經在小班的時候,在家門前的公園觀察忙碌的蜜蜂,而向嗡嗡聲來處伸出小手,被螫痛了手指的經驗。

面對著泠泠奔流的南勢溪上游,有一種似曾相識、說不出的愉快。我知道群樹負勢競上、互相軒渺夾峙的溪谷盡頭那一片深綠色,是桃園縣復興鄉。
小瑀魚專注在溪中觀察小蝌蚪的模樣,霎時召喚了腦葉深處遙遠的影像記憶,使我突然領悟,這條溪不就是小時候父母親帶我們來的那一條嗎?我還記得一家人躲在被山壁遮去了日頭的溪石上,從水中龐大的蝌蚪族群,感受到的生命的奇妙。而當小瑀魚伸出好奇的小手,讓小蝌蚪游進她的手掌,我發現,現在的她與小時候的我之間,存在一絲奇妙的連結。

她不時叫喚著我,想給我看她抓起的一兩隻小蝌蚪,並且仔細盯著水中一隻長了前後腳的蝌蚪。我知道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來到自己手中那種心跳的感受,卻也忍不住提醒她,用鰓呼吸的蝌蚪,是沒有辦法離開水太久的。

小咕嚕大概難耐長時間當「誘蝶工具」,又看見妹妹一個人優游於溪水邊,終於決定脫下鞋襪,赤腳奔跑於溪畔、跳躍於石塊間,把那雙球鞋留給想為木生鳳蝶留下最佳攝影作品的大人們。孩子們畢竟是充滿好奇心的,他們有無限的精力與熱情,需要深入探索這廣大、充滿新奇的真實世界,無法讓視野侷限在小小的螢幕或觀景窗內。



8小咕嚕和小瑀魚在溪邊撈著小蝌蚪和小魚.JPG

兄妹倆向叔叔阿姨借用了保鮮盒,兩個人站在溪哩,合作撈起許多小蝌蚪和小魚。溪水中任何游動的生命,在他們心目中都是多麼珍貴而又奇妙的東西。孩子們的快樂,溪面吹拂的春風,透過溪水流轉帶來深山裡的落花,傳遞著春天的訊息。

大人們完成了蝴蝶攝影,感到滿足,該往下一個地方前去,該釋放走小蝌蚪和小魚回去水中的時候,孩子們卻還捨不得上岸穿鞋。

午前前往福山蝴蝶公園,一路上順著一條古老的水圳而行,地面都是翼子赤楊葉與一種油桐的落花,愛花的小瑀魚時常因撿拾落花而落在隊伍的最後。路的盡頭突然開闊,正值長尾栲的柔荑花盛開之時。攀滿各種依附植物的大樹,提醒著我們這裡的終年潮濕。節氣尚未走至清明,然而正午的日頭卻不留情地把大家逼到觀景平台下、靠近溪邊的樹蔭。



9福山蝴蝶公園前一株生滿了依附植物的大樹,提醒我們這裡是非常潮濕的.JPG

午後我們走了一小段福巴越嶺。在許多許多年前早已知曉這條姻親路,卻始終與它緣慳一面。古道沿溪而築,畢竟不是登山或古道探勘隊伍,我們也只試走了小小一段,便隨著蝶園志工們折返,將對於這條姻親路的好奇,留待下回細細展讀。


a福巴越嶺的吊橋.JPG 
在蝴蝶公園時,小瑀魚看到許多腎蕨,想起那是排灣族和呂凱族用來編花冠的素材,把拔一路尋找適合編花冠的材料,後來小瑀魚就一直戴著把拔幫她編的花冠。

最後是來到信賢步道,小咕嚕和小瑀魚跟隨著大人們檢視著葉片尋找蝶卵,我順著信賢步道向前走去。記憶中,不只跟爸媽走過,哥也曾經獨自帶我前來,而大三或大四的暑假,我們幾位好同學也曾經一同騎車來過這裡。而另一次,哥帶我和媽媽來信賢,我們從信賢步道盡頭一路上切至林道,循著林到之字型下山,繞過雲仙樂園的背面,最後一段摸黑回到烏來的街上。
那種記憶層層交疊的感受,畢竟不如早晨南勢溪畔遙遠而清澈的記憶了。

前行不久,我便在林下聽見一種奇特的鳴叫聲,我很快地確定那是我不曾聽過的鳥叫。
一對手持著望遠鏡的夫妻,抬頭注視著樹梢的影子。他們告訴我,正在等待一對朱鸝的現身。
連影子都看不見的時候,樹梢就不斷傳來有規律的叫聲,叫聲停後,樹頂就出現些微騷動。終於有一次,我在鳴叫聲稍歇的片刻,看見了樹梢上活動著的橘紅色身影。

下午三時半,資深的蝶園志工們各自採集所目擊的蝴蝶媽媽在葉片上剛產下的蝶卵,準備帶回去飼育。我知道志工們為拍攝網路版的蝴蝶圖鑑與生活史紀錄,而不時這樣地收養蝶卵或幼蟲。

蝶園志工離開後,我們在環山路上路邊停車,徒步巡行烏來。
彷彿該是複習著小時候常見的山景、溪景,卻又驚訝於溫泉街的開發對於地貌的改變,以及當地部落文化的邊緣化。
穿過熱鬧的烏來街上,喜見終於有烏來泰雅民族博物館靜立其中,一家人認真地參觀了博物館。

當我以較高的角度、較遠的距離俯視烏來,能不受限於商業區與溫泉街之時,彷彿還能夠尋回多年以前的某些痕跡。邊走邊看,斷續地回想起以前媽媽總是毫不保留地說出她喜愛烏來、不斷再訪烏來的理由。
或許,偶然地再走在烏來這個地方,也不斷地召喚起我遙遠兒時的一縷鄉愁。

烏來泰雅民族博物館:http://www.atayal.ntpc.gov.tw/about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