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09 14:11:55沖牧

夢落南緯

嗶!
一個單音,鎖住了如蚊蚋嘶嘶作響的沉悶。規範與教條、嘲諷與失意、還有那些壓死人的書本和頭銜,都隨著手機的關閉而墜入宇宙的深處。
飛機似著了魔法般地飛起。我向機窗外望去,路燈熾熾連成一串霓虹,車陣如玩具般在跑道上緩慢前進。漸漸地,越飛越高,隆隆聲不斷在耳根徘徊。先是整個桃園機場,接著整個北部地區,最後整個台灣島,都收入眼簾。我快活地想著,螻蟻們,當你們仍在窗外密密麻麻,縱橫阡陌的土地上汲汲營營,我早已在雲端睥睨一切!
我闔上雙眼,兀自在座位上開始夢想,夢想踩著糝了滿地的枯葉,嗅著馥郁的香息瀰漫四周。當澳洲深秋的霧氣凝結在我盛夏的眼鏡上,蒸聚滿眼入世的雲彩……
忘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就這樣一睡到天明。殘破的印象中,好似曾經睡意朦朧地下了飛機,出了關,搭上巴士,以模糊的希望,為登陸的第一日起航。

Ⅰ潔淨如雪,回味如梨│雪梨
城市像是珠寶盒一般被陽光掀開,我的生命與高樓大廈一同甦醒。赫然發現,我已然換了一身冬裝。
站起來舒活舒活筋骨,全身關節未啟用近九個小時,生鏽地嘎嘎作響。打開窗子,吸進撲面而來的尤佳利葉香,復活的喜悅,從肺臟蔓延開,如封印在冰山下的火種,瞬間爆發出來。
波濤同海岸和解一般,在閃閃發亮的雪梨港上,安詳地和著歌劇院鳴唱。勻息是旋律,步伐為音高。漫步於晴朗的海岸旁,對著飛鴿的眼,一同起舞。
歌劇院的外型,像是數片交錯的大貝殼,世界知名的雪梨鐵塔,在歌劇院後昂然而立。院內有世界知名的樂團在演奏,而外部則迴響大地之天籟,這港上地標的二重唱,成為市民心中的吶喊,觀光客暢談的詩歌,以慈母般的歌喉,捍衛澳洲藝術氣息的泉源。
我走上濱海的街廊,坐看膚色不同的人來來往往,有騎車的,有滑直排輪的,有溜滑版的,各具其色。觀光客們,像鄉巴老進城般,猛按快門,每個人都擺出最妖媚的姿態,找最好的角度,來為自己留下最美好的回憶。可是,拍完後誰又在乎呢?不就找個空櫃,將照片一股腦兒地塞進去。
在沒有防風林的港灣,大海是廣闊無垠的!興奮地登上客艇,向外海駛去。我想著鐵達尼號的情節,走上甲板,以敞開的胸懷擁抱劈面而來的海風。好久沒這樣舒坦過,在城市裡,鼻樑上的眼鏡被書本愈壓愈重,成績單上的統計圖,也將視野愈夾愈窄。我低頭看水面,那土綠色的野鴨,悠閒地泛起清波,清澈湛藍的藍水晶下,魚群們正自在遨遊。
奇怪的是,這裡海風是清爽的,毫無一絲腥味。這讓我想起小時後,第一次到台中港吃海鮮,海水混濁如墨汁,其中的惡臭更是令我「回味無窮」。想到這裡,我不知不覺喜歡上這兒的海,望著它緩緩地起伏,彷彿小時候窩在母親懷裡聆聽心跳一樣溫馨。
倚著船桅,眺望遠方的地平線,曾何幾時幻想過,假有一日生活能如此寬裕無盡。
此時,身後一陣腳步聲向我逼近。原來是跟我同團的一位男孩,他亦倚著欄杆,微笑說道:「瞧你一個人在這兒發楞,我便跟了過來。你好阿,我叫中中,你呢?」就這樣,我們聊了很多,在異國,我認識了一個同鄉的新朋友。

Ⅱ一三二O藍山國家公園
七月在澳洲算已深秋,或者你要說是冬天也不為過。溫度隨著地標指數增加而下降,咯咯顫動的牙齒催促我狂添衣物。
下了巴士,周邊丘陵相繞,蓊鬱的喬木林立。拿出溫度計,只見其中水銀猛做自由落體,看著團友一個個打起噴嚏│哈啾!我不禁也跟上了流行。
買了門票,搭上了纜車,猶記那鐵椅的寒氣直逼心肺,連我的九陽真氣也抵禦不了。喀啦喀啦,纜車越過一個小凹谷,在另一頭的觀景亭將我們放下。爬了一小段坡,來到一座狹長的吊橋,抬望眼,有四塊奇異的岩石屹立在那,像極了女人的臉。
傳說中,以前在這裡住著一群原住民,地理大發現後,英國人知道這兒藏有豐富煤礦,於是就要舉兵來佔領,當時的酋長決定背水一戰,但他仍有所顧忌,他怕萬一戰況失利,三個女兒萬一被英國士兵侮辱。於是命令族內巫婆將三個女兒變為在最頂峰的岩石,待凱旋後再將他們恢復人行。當然,後來酋長戰敗,而那峰頂的四塊岩石就是酋長的三個女兒和那位巫婆。傳言,若有人向四塊岩石吶喊,當聽到回音時,它們才得以變回原形。可想而知,無論人們多麼使勁得喊,根本也聽不見回音│因為這裡正是個開放谷地!
中中在一旁開玩笑地說:「我看呀,就算真的聽到回音也不是件好事,畢竟,她們老我們好幾百歲了!」
我望著天空,萬里無雲,但空氣仍像一塊無形的冰窖,我低頭顫抖著默默祈禱,祈禱太陽,燃我以那熾熱的火焰。
走進了森林,幽幽的步道偶爾灑落一絲溫存,那樣蒼翠的樹木,如堆煙砌玉般和諧交錯。松鼠仍在樹洞枝頭靈活穿越,藍色、紫色的鳥,襯著嫩葉點點,臨風而揚眉瞬目。隱隱約約,對面的山頭,柔巧畫過一道淡淡的虹,與兩旁景緻,交織出一幅美麗的圖畫。
可是在欣賞這般景緻的同時,我體內的血液,不斷凝結,凝結,再凝結。我蜷著頸項,我轉的身,我伸出雙手,去搜尋,亞熱帶的夏天已被飛機遠拋在後。
我快跑了起來,丟下那酷冷的我留在原地。風們焦慮不安的負嵎反抗,樹枝明快的高速舞動著,飛絮落葉狂亂的飄起,水分子從臉頰快速散失,全身肌膚如繃緊的弦,目光的銳利如弦上的箭。在繃緊無法承受處,熱量像黃河潰堤般爆發出來。
我已然站上山稜的迂迴處,激烈的喘息嘯出壯麗河山。在第一道日光投射的同時,瞬間,一大片的草原從那一質點迅速擴散衍伸,無邊無際地佔據視線的每一角落,柳暗花明的衝動頓時湧上心頭。我喘著,被這秋末金碧輝煌的最後一擊,深深震撼,全心臣服於大自然壯闊。
歐陽修謂秋天充滿肅殺之氣,而我卻以為,死亡亦即重生,當千山萬水在肉身的飄墜裡,安然成灰,而機質卻再度氧化還原,在大地循環中重新孕育新的生命。也許過往將成為陪葬,曾經深深激盪的五味雜陳,瞬間都失去意義,相繼在輪迴間歸零。但在失去一切的同時,我卻因而能真實地握持自由的權杖,不再卑恭屈膝等待原宥降臨。以意識型態超越光速,以微笑,凝視億萬光年,一顆行星的誕生。
詩人的靈感,不也只能在此蕭條季節,毅然萌芽,也因如此,李白、蘇軾等人,才能在文壇永垂不朽。

Ⅲ陽光海岸的夜晚
寒風颼颼地呼嘯過木屋外的尤佳利樹,月光淹沒的大地一片死寂,就連落地窗也冷得嘎嘎作響。透過隔著玻璃的百葉窗,樹精草靈的魅影游離在旋浮微粒間。
我放縱一身疲憊,浸透在熱呼呼的浴缸內。小水珠瀰漫了整個浴室,大理石的光澤,色散成一道虹,連結我以多日來的記憶。迷濛中,我伸出了五隻指頭,細細數算,虎克船長的木屋,氣派的奧運會場,教堂內五彩繽紛的彩繪玻璃,以及恩典之池的瀝瀝流水。
那螢火蟲洞內,滿壁熠熠流光,青亮得直逼你的眼,冥冥之中,滴滴答答的聲響,在你腦海祟說耳語。心情隨著汨汨逕流,逐漸沉澱,沉澱成一幅朦朧的圖畫,微薰,漾開。我們曾坐在東邊空曠的草地上,聽著老水手,以歷盡滄桑的沙啞聲,述說那古老的、悠遠的南十字星。圍在火爐旁,握著陶杯,啜著山茶,當那顫抖的厚手緩緩舉起,輕輕地劃過黑幕,星點像是觸了電般,耀動一下,隨即成了一個好看的圖案。
我悄悄舉起臂彎,手心驀然升起一彎明月,清香的月光,與天秤座湛藍的鋒芒,淡淡地烙在肌膚上。
不能封緘,無法投寄。

Ⅳ墨爾本的小火車
從雲端、陸上、海底,從淺藍、亮白、郝紅、墨黑,快樂不斷切割時間。激動亦或寂默,開心亦或感傷,皆在心底奏起一篇又一篇的樂章,就算一呵氣就凝結,音符仍滿滿落入手掌。
告別了和平公園,與那永不滅息的聖火,巴士進行了最後一日的起航。
到了郊區,一大片平原起伏,滿山的牛羊正低頭吃草。巴士往南駛去,天氣陰陰的,溫度也逐漸趨近於零,我從皮箱底拿出厚厚的雪衣,放在身旁。
眼皮越來越沉重,不知不覺便墜入夢囈。意識流裡好像經過了一段顛簸,一段爬升……
最後,中中急切的搖醒我,揉著惺忪睡眼,拍拍臉頰,我穿上那紅綠相間的雪衣,走下了車。我驚訝的探看四周,重山峻嶺環抱,滿山覆蓋濃濃的霧氣,車站前停滯一列鮮紅色黑邊,英式典雅的小火車。它的裝備很簡單,除了屋頂,椅子,其餘的東西就沒有了。
拿著火車票上了車倉,找個位置坐下。恰巧我旁邊坐了一位金髮小男生,我就拿出那口破英文,跟他打了招呼,便聊起來了。才知道,他名叫丹尼。
「台灣,聽說是個很美麗的島嶼,是不是阿?」他好奇的說。
我虛心的答:「嗯!的確滿漂亮的,青山縱貫,綠水長流,可以看日出,賞雲海,還有太魯閣峽谷,險峻切落數千丈的大理岩。」心中卻想著,還有新化街的路邊攤,高屏溪的污水,高雄市惡臭的空氣,還有一中街油膩膩的柏油路……
丹尼興奮地叫:「那我等長大以後,可一定要去台灣見識見識。到時,你能當我的嚮導嗎?」
「當然,樂意之至。」我擔心,謊言啥時會被揭穿……
「你以後的抱負是什麼呢?」他瞧我一臉迷惑樣,急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夢想是什麼?或你以後的工作、休閒生活……」他說著,便侃侃而談起來:「我從小就希望以後能進大聯盟打棒球,想想,在一季的總決賽裡,全場湧進滿滿的熱情觀眾,揮舞著吉祥物或旗幟,九局下半,一比一平手,兩好三壞,兩人出局,投手投出快速直球,豁出的一擊,一隻再見全壘打。想像當時全場激動的情緒,吶喊幾乎要將棒球場給翻過來。喔!那是多麼令人死而無憾阿!」
其實,我不是聽不懂他的話,只是根本不清楚我究竟比較喜歡做什麼,現在縈繞大部分學生的,都是名次、金錢……不斷地拿別人的尺來衡量自身價值,盲目在人群中打轉,那些夢想和榮耀,早被斥為拖垮成績的要素。所謂的文學、藝術、當義工……假如跟「加分」沒有牽連,往往都是打入地窖。習於踏著前人的足跡,勞碌糊口過一生,終究是大多人的想法,儘管內部的虛空,不斷向你索取,仍執著於安穩而將之壓抑。
很快地就到下一站。
我微笑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將電子信箱留給他,匆忙的下車。
我內心突然飽足了失落感,我曾經不斷添以自我忙碌,究竟是為什麼?為了忘卻童年的那份執著與夢想嗎?
年輕如我,正對創新滿懷渴望,勇於對現況挑戰,不為自己設定位,策勵自我將來定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好讓自己不會後悔。我們曾立下誓約,願以生命追求崇高自由,為捍衛夢想而戰。
忽聞鳴笛尖銳響起,轟隆轟隆,火車緩而低沉的輪軸聲,彷彿年輕的夢,將要離去。
看著火車漸行漸遠,腦海閃過一個念頭│我要追夢!雙腿若羚羊奔起(隆隆聲應著我的步伐),我仰天吶喊(鳴笛聲愈來愈微弱),我用力甩頭,淚卻迸落(連煙影都消沒在霧氣中),雪衣上煤灰點點,是它僅留予我的讚禮(霧氣哽得我透不過氣)。
奔至車站的邊緣,我拭乾濕漉漉的雙眼,猛然發覺我的視力穿透了層層厚霧,浩瀚無垠的青青幽壑,自童話中流孕出來,蔓延在視野的每一個角落。
我突然釋懷了。夢想不能永遠只是夢想,所謂逐夢踏實,我今日才體驗地踏著。當下的頓悟,使我心歡騰,彷彿聽見雲端奏起聖音,我虔敬地闔上雙眼,跪在神面前,默然領受。
褪去雪帽,霧氣氤氳若水晶輕扣我的額頭,清風拂來,胸臆漸漸舒坦,遠望火車煤煙冉冉升起,被微弱的陽光輕輕撥開,成了一雙上帝的手,捧起天下無數顆失落的心靈。
我用心眼細細品嚐,放進歷練的酒罈內,慢慢發酵,以鳳凰的淚水,將回憶浣成澹香的檀墨,寫在隨手拈起的野花上,寄給在回航中的你。
最初的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