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元宵前夕，整個台中公園都擠滿人潮。
我站在堤岸上，俯視一葉葉輕舟，泛過映照燦爛燈花的流水。輕舟上，有年輕情侶，亦有老夫老妻，有的船隻更熱鬧了，是整個家庭一起划，划過小孩與大人的歡笑聲。湖的周圍，石頭與草坪上，躍動著一顆顆興奮的心。
忽然，背後傳來一陣激動的吶喊。呵，妹妹正提著古色古香的燈籠，衣領群擺卻別著不怎搭襯的霓虹圖樣，全身霓光盪漾的向我跑來。
看她那副跌跌晃晃的樣子，彷彿看見昔日的我。數個寒暑之前，我也還是個小男孩，枝頭那兒爬，鞦韆那兒盪。然而，時光流逝如秋風翻書，眨眼間，我已經是個準大學生了。幾個月後，我將要收拾往日的記憶，以及童年在台中所遺留的一切足跡，隻影北上。過往一切該如孤帆越江，不留水痕。成長是喜悅的，但此刻卻是一種莫名的失落，湧上心頭。在過程中，我不斷學習獨立，卻也不斷被獨立，我的青春年華呀，縱使年少輕狂，我的心卻留在這片歡笑駐足的美地。
還記得小時候，我時常安然躺臥在父母親的中間。我總是喜歡問：
「爸爸你為什麼娶媽媽？」
「因為媽媽是全世界最賢慧的女人呀！」父親笑咪咪的回答。然後反問我，「那你以後想要娶怎樣的女生？」
我瞪足了圓滾滾的大眼睛，幾翻思索，答道：「那我也要娶媽媽。」
接著全家人一陣哄堂大笑。
我並不是哈姆雷特，而是對這個家有一種過分依賴，甚至割捨不開的情感。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將春水向東流。」若將時空錯位，我不曉得是否能夠體會李後主的那番鄉愁。站在滔滔江河旁，看著繁華落盡，往日雲煙一一浮上心頭，那種最深層的悲慟，卻是華麗的滄桑。
小學五年級時，我揹起那土耳其藍的小包包，撘上飛機，橫跨三萬公里到美國密西根州當小留學生。我所居住的地方，曾被評選為美國東岸最美麗的城鎮。美國學生的生活，的確十分快活。九點上學，兩點回家。每個小學都有足球場，不論晴雨，無關風雪，只要在落日之前，總是我們活力充沛的樂園。
然而，晚上就不是這麼回事了。縱使床頭滿是布偶，我的內心卻永遠是一座荒蕪的長城，以恆久的姿態遠眺，卻怎也望不著關內母親和藹的面容，聞不到家鄉菜的甜美香氣。彷彿身置於張愛玲筆下荒涼的世界，那種冷冽，足以凍開我夜半的瞳孔，從棉被中探出頭，在寂寞的窗扉上，映照出自己流淚的樣子。
我眼眶微紅地從回憶中跳脫。
父母正跟在妹妹後頭，緩緩向我踱步而來。父親矮胖的身材，較年輕時似乎沒什麼改變，但星星白髮卻在歲月的裂痕中，不知不覺的爬了出來。
哪一天我也會和我的愛人在湖面泛舟？哪一天我也會帶著我的孩子們在星空下，欣賞這些雕鏤奇特的燈籠？哪一天我站在時光洪流上哀悼，以赤裸的雙手替那些曾經熟悉的容顏，覆蓋塵土？哪一天我會以沙啞的嗓音，替我的子孫敘述這一生，荒唐的傳奇？然後兀自在深夜裡，逝去。
祖母去世的時候，我站在棺木前流淚祈禱，求神在通往天國的道路上，引領她，讓她不要趕到恐懼。當我還是兩三歲時，她總是不厭其煩的在床頭說故事給我聽，哼著桃太郞的歌曲伴我入睡。每當我做惡夢驚醒，她總在我最恐懼的時候，用她慈祥和藹的笑容，撫慰我幼小的心靈。至今，每回夜晚想起祖母，仍是不忍地暗自啜泣。
我無法忘卻在家中留下的每一只足跡。縱使年歲不斷更迭，家，永遠是我心中的堡壘。在我最軟弱，最徬徨無助時，給我照明。
公園裡，夜深了卻還十分熱絡。母親牽起我的手，示意要回家。
我獨自走在家人後頭。再一次仔細欣賞家人和樂融融相聚的畫面，深怕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此刻，也許只有我在意，這一切的過去與未來，只有我還堅持，用淚水再穿越一次童年的地圖，感受那些不可再來的昨日。一路撫摸著記憶的扶手前進，不斷抽離的街景環繞著我。所有的事物變換如此迅速，我們全家的回憶是否也會隨著流光一去不返。
回首過往紛紛擾擾的步伐，全都收進那不老的記憶。
驀然回首，一股莫可遏止的孤寂，鎖住心頭。華美的滄桑，劈天蓋地向我的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