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陰陽師 第十卷光之引導 第六章
替臥病的晴明,由安倍吉昌進行了祈禱籐壺中宮早日康復的法事,在此功效下,中宮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在比預定時間推遲甚多的四月下旬入宮了。
然而,中宮的病並未完全康復,並且時常臥病不起,於五月上旬又退回了土御門殿靜養。
「天一」
正在打掃著昌浩房房屋的彰子,回頭看著身邊給她幫忙的神將
「嗯?」
「昨天聽說章子大人大約十天前退回了土御門殿,是真的麼?」
彰子的臉色很認真。
天一眨了眨眼睛,小心地盡量選擇能讓她寬心的措詞,安靜地回答道。
「確實是有這樣的傳言,說她的病比較嚴重,幾乎天天都臥床不起。」
「是嗎?」
彰子帶著沉重的臉色歎了口氣。
天一略帶詫異地望著她
「不過,公主這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哦,雜妖他們那裡啊。最近每天晚上都到圍牆外面來。」
「…………是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傢伙們確實是麻煩。得早些想個對策才是。
天一一副思慮的表情,彰子抬頭看著她,突然注意到原來天一和晴明他們差不多高呢。
可能是因為跟她時常在一起的朱雀個子太高,所以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原來天一的個子比一般女孩要高得多。說起來,勾陣比她更高。六合則比勾陣還要高好一截。抬頭看他的時候脖子都要仰酸了。玄武和太陰比彰子個子要矮,那是因為他們總是以孩子的樣子出現吧。
十二神將既然叫「神將」,那就是神的眷屬,所以基本上個子都那麼高吧。
一邊漫無邊際地遐想著,彰子繼續開始了打掃。
每一天,彰子都要打開昌浩的房間的門窗通風,掃出房間裡的灰塵,用乾布擦淨地板。昌浩房間裡雜亂地推放著很多書,掃除的時候,彰子就順便替他分類放好。有些書名太難不認識,彰子便請教神將或者晴明,現在已經收拾地很有條理了。
昌浩藏起來的衣服,在進入五月前都縫補好了。現在正瞞著露樹每次偷偷拿幾件洗淨。
「……這個做完以後,再做什麼呢?……」
要是在做完之前昌浩就能回來,那該有多好。
久違了的羅城門,比印象中的更加飽經風霜。
當然這其實只是昌浩記憶不夠清晰而已了,只是
可是,差一點,自己就真的再也不能見到這座城門,再不能從這城門底下穿過了。
「啊——回來啦」
在感慨萬千喃喃自語著的昌浩身邊,成親一邊活動著頸部關節,一邊發出感歎:
「我回來了,我的家。」
「兄長,現在還不能回家」
對於弟弟的提醒,成親露出滿心不樂意的神情。
「唉?我想先回去的阿。家裡的大兒子、小兒子、女兒、岳父、岳母、嚇人奴婢大家都翹首以盼等著我回去啊」
「……疏忽了吧,把嫂子漏了吧?」
「那是你的錯覺啦」
乾淨利落地否認事實,成親撇了撇嘴。
「她當然在等著我啦,沒必要一一羅列出來。」
成親一個人嘟噥一句,遺憾的是沒有傳到昌浩的耳朵裡。
昌浩一邊歎了口氣,一邊低頭看著腳邊。
「終於回來了呢 ,小怪」
在自己腳邊拖拖沓沓走著的小怪,抬起頭瞇起了眼睛。
「是啊,回到京城了呢……」
回到了晴明所在的京城。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要詢問。都是自己必須要搞清楚的事情,可是從哪裡問起好呢?發生太多的事情,自己心裡還是一片混亂。
缺失的記憶,以及模糊的記憶。必須要搞清楚的事情,不可以知道的事情,以及,必須領悟到的事情。
晚霞色的眼睛流露出複雜的感情,微微顫動著望著昌浩。
這是小怪恢復記憶之後便常常會有的眼神。在昌浩的胸中,感情的漩渦波蘭洶湧,他唯有拚命的壓抑著自己的情感。
昌浩在心中低語
「……雖然連我也不能全部回答你的疑惑,可是…」
可是如果是在以前,小怪第一個詢問的,肯定是昌浩吧。
昌浩默默地伸手抱起小怪,感覺到它緊張的一瞬間身體僵直,昌浩瞇起了眼睛。
「……幹麻幹麻?突然抱我幹麻?」
「擔心你是不是累了嘛,我很溫柔的哦。」
昌浩故作輕鬆的說,小怪眨巴了幾下眼睛,搖了搖尾巴。
「笨蛋,擔心別人前先考慮考慮自己的事吧。我才不累呢,我怎麼也比人類體力要強啊。」
「是——嗎?」
「是——啊! 」
掙脫昌浩的手,小怪自己啪嗒啪嗒地走著。它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顯得那麼遙遠。
好像胸中被剜去一塊一樣空落落的,昌浩帶著寂寞垂下了眼簾。
沒戴烏帽的腦袋,突然感覺被一隻大手撫摩著,抬起頭,成親溫柔的望著自己微微地點了點頭。
「……嗯」
不要緊。因為,它就在自己伸手就能觸到的地方,陪著自己呢。
這一切,隱身的十二神將太陰和勾陣默默地看在眼中。
拽著十二分不樂意的成親,昌浩一行抵京後首先去了陰陽寮。
途中昌浩梳好髮髻帶好了烏帽。
兩人穿的都是非正式的狩衣和狩褂,因為是剛從出雲回京,所以陰陽寮的人想必不會太計較了吧。實在不行可以請守門的衛士把裡面的人叫出來代為傳遞一下報告書。
「喂,昌浩。還是讓我回去整理一下裝束吧。」
「這是工作,工作。兄長,身為歷博士不以身作則可不行啊。」
「哇!你怎麼跟昌親一樣的台詞。」
---抱頭的兄長和按住額頭的三弟。
小怪在一旁半睜著眼睛看著,和旁邊的勾陣眼神交匯著,它聳了聳肩。勾陣沉默地朝它苦笑了一下。
太陰躲在勾陣身後,時不時地偷看一眼小怪的樣子。
「……有點、還是有點……唔—」
雖然沒有騰蛇那麼可怕,但並不是說完全感覺不到害怕。看來長年刻在心中的恐懼心理不是那麼容易克服的。
「我想,我先回去了,先告訴晴明你們回來的消息」
「啊,那樣也好。…真好啊,能不能順便也跟我家人說一聲。」
太陰在成親面前現形問道。
「去倒是也可以,可是你家有誰能看到我啊?突然現身嚇壞人你可別怪我哦!」
「這個…」
成親無話可說,太陰撇下他不管嗖地騰空而去。
「再見,小心著點,在安倍府等你們。」
他們現在正沿著行人眾多的朱雀大道的北上,沒辦法向她揮手,所以只是目送她離去。
昌浩抬頭看著天空。夏天的太陽已經升過了天頂,正開始向西方傾斜。
「……到夏天了啊。」
離開京城向出雲出發的時候,差不多同一時刻的太陽比現在更偏西點,熊熊燃燒著,染紅了半天的天空。
從羅城門沿朱雀大道北上直走盡頭是皇城大門朱雀門。不過位於東邊的美福門比朱雀門離陰陽寮更近一些。如果再多繞一些路,郁芳門和待賢門離陰陽寮的距離更近。不過為了省得繞路他們選擇美福門,朝美福門守門衛士說道。
「請向陰陽寮的人通報一聲,說出差的歷博士和直丁回來了。」
剛好其中一個衛士認識成親的臉,馬上替他通報去了。
他兩果然沒有得到允許進入皇城,大概是打算讓誰來取成親在出雲時寫好的報告書,回去遞交給陰陽寮長官。
昌浩在離大門稍遠的地方抬頭看著圍著皇宮而建的宮牆,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帶著幾分怒氣叫著自己的名字。
「昌浩殿下!」
昌浩瞪大了眼睛,收回了視線朝美福門裡面望去,來人穿著直衣狩褂,烏帽子永遠戴端端正正,一張一絲不苟的臉瞪著自己。
「……啊……」
昌浩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跑到一臉愕然的昌浩面前,籐原敏次食指一揮。
「難道你不知道,這種時候,就應該像成親大人一樣意氣風發地站在那裡嗎!像你這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看著宮牆之類的,我們整個陰陽寮的士氣都會受到懷疑的。」
「啊?」
「啊?」
被對方用上揚的語調反問,昌浩慌忙改口。
「啊,不,對不起,以後一定注意。」
「知道就好。」
憤然說完,敏次轉身向成親回話。
「博士,失禮了。您有什麼吩咐?」
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成親,頗有興趣地瞇起眼睛看著敏次。
「那麼,請替我把這份文書交給長官。我們今天就先回家了。幫我轉告一下,就說如果日子好就明天,否則就依照曆法另則吉日進宮。」
「是。對了,也許是我多事了,有件事我想還是先跟您說一聲比較好…」頓了頓,敏次看了看成親,又看了看湊近過來的昌浩。
「實際上,藏人所陰陽師晴明大人,一個月前突然昏倒,現在還在病床上躺著…」
「啊?」
昌浩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成親睜大著眼睛注視著敏次。
過了一會,成親回過神來,極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努力開口道。
「……有生命危險嗎?」
「這應該沒有,不過,畢竟晴明大人年事已高,所以大家都很看重此事…」
世界安靜下來。
——————遠遠地,有誰在說著什麼。
突然間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昌浩的腦子裡一片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現實感,就好像在墜下深淵前,勉強想要在一根細細的繩索上保持平衡。
是誰,在說什麼。
心臟跳得那麼劇烈。
血液在倒流,手腳突然變得冰冷。
想起回憶起最後見到的那張臉,昌浩拚命地在記憶裡搜索。
祖父的臉。從自己出生起就不曾有過什麼變化地,刻滿了皺紋地臉。
想起來的是這副面容,但是定格在眼前地卻是使用法術時出現地那個青年。
而聲音呢,從幼年時起,呼喚過自己幾千次,幾萬次的聲音呢?耳邊響起的卻是這一句:
————昌浩,去追屍鬼。————快去。……我們約好的不是嗎。
因為,這是昌浩最後聽到的爺爺的聲音。
對著不堪忍受攥住了自己衣袖的小孫子,他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這是昌浩見到的最後的爺爺的身影。
「……爺爺…」
昌浩用嘶啞的聲音喃喃著,這時,有誰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的是一臉擔心的成親和緊抿著嘴唇的敏次的臉。
敏次帶著複雜的表情,欲言又止。
「那個……」
他不住地眨著眼睛,像是在心裡不住地斟酌著措詞,最後終於一字一句地小心說道:
「聽吉昌大人…昌親大人說,是因為家人十分擔心所以才一直躺在床上的。晴明大人自己其實覺得沒什麼大礙,精神很好。而且他可能也是太掛念被派往出雲的成親和你了,所以只要見到你們平安回來了,一定…」
「……嗯……」
昌浩握著拳,低下頭。
「嗯,嗯…」
意識到自己失態的敏次,帶著歉意抬起頭看著成親。
「那麼我就去呈送這份文書了。」
「啊,謝謝你告訴我們這消息,我們也有了思想準備。是吧?昌浩。」
拍拍弟弟的背,成親泰然地露出微笑。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使身處驚濤駭浪之中,他也決不會驚惶失措,即使那只是從表面看上去是這樣。
昌浩沉默地點點頭,敏次則低下頭。
目送著匆匆離去的成親昌浩,敏次沮喪地陷入了自我厭惡中。
「……唉,我應該說得委婉一些。」
雖然是出於好心想讓他們有所心理準備,可是結果卻好像適得其反。
「我還遠遠不夠成熟啊……」
敏次無精打采地喃喃自語著往皇城內的陰陽寮走去,因為他沒有見鬼的能力,所以沒能看見剛才一幕。
聽到敏次說出晴明倒下的消息,比成親和昌浩更為驚愕的是一旁的小怪和勾陣。
它忘記了呼吸,背上止不住地打顫。
人類的脆弱,他們都清楚。而他們的主人,作為一個人類,已經活得夠長了。而且還勉強使用各種法術,即使明知道超過了咒力的限度。
這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他們不是不知道。
隱身在一片的勾陣強壓住心裡的波瀾,狠狠咬住了嘴唇。
「————晴明…!」
小怪帶著比勾陣更陰鬱的神色,把所有的話都咽在了肚子裡。
每往前走一步,便離想念中的安倍府更接近一些。這本該是讓人高興的事,可是昌浩的心情卻隨著距離的縮短變得越發沉重和陰沉。
腳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胸口堵得厲害,幾乎讓人窒息。
想見可又怕見。
昌浩的手在胸口緊握。
早想過,要好好道歉。見到爺爺馬上道歉,肯定會挨頓批評,可是昌浩心目中的爺爺總是一副超然出塵的樣子,總是有活力生機,一點都不像一個老人。 「………怎麼辦呢」
沒臉見他啊。
看著一路垂著頭歪著臉的昌浩,小怪哽著聲勸著他。
「不要緊,不要緊的。……晴明怎麼可能輕易有事呢。」
可是連這麼斷言的小怪自己都是籠罩在沉重的氛圍中。
隱身著的勾陣交互看著二人靜靜地歎了口氣。先回去的太陰一定已經知道這事了吧,從太陰沒來報信這個情況,勾陣推測晴明病情並不是非常嚴重。
可是勾陣也知道這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推測而已。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得到安倍宅的大門。
「……」
昌浩不由得停住了,腳底像生根了一般,一步也邁步出去。
「……啊」
低低的一聲,正詫異間,太陰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彰子的面前。
「回來了。」
「真的?」
彰子喜出望外地問
太陰回頭正要回答她,彰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衝向了門口。
「啊……」
留在原地的太陰伸手抓了個空,有些茫然的看著四周,伸手撓了撓後腦勺。
看彰子徑直衝向門外的樣子,可知她盼昌浩回來盼得多厲害。
彰子曾不斷地問過太陰昌浩的情況,可是太陰只是回答說見到他本人就明白了。她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不知道什麼緣故,昌浩『看』不見了…」
歎了口氣的太陰,突然連眨了幾下眼睛。
「……啊?莫非和昌浩一起…」
太陰沒有說完這句話,臉色卻一下子變得煞白。
「壞、壞了」
太陰慌張騰風而去,意料中的事態果然展現在了眼前。
敞開的大門口,一個身影愣在那裡。
急急忙忙跑出來的迎接昌浩的彰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緊張的氣氛充斥著整個場面。
好容易打破沉寂的,是姍姍來遲剛走進大門的昌浩
走進門感覺到氣氛不對勁的昌浩和小怪,徐徐抬起之前一直低垂著的視線,頓時都傻了眼。
「啊………」
「壞了……」
聽到兩人的嘟噥聲,像座塑像一樣呆立著瞪著彰子的成親慢慢轉過了身:
「………昌浩」
「啊,啊…」
昌浩只想趕緊逃跑。
成親面無表情的面對著昌浩,用右手指著彰子。
「……那是誰?」
彰子的肩膀微微一顫。
面對意想不到的局面,昌浩的嗓子像是打了結,開合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完了,沒想到……」
勾陣也是滿腦子晴明的事,沒考慮到這一點,站在彰子身後的太陰和她目光交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寄身在安倍府中半年之後,一直不為外人所知的彰子的存在,終於暴露在了外人面前。
「……這事暫且先不說,待會兒我再好好問你」
從昌浩,彰子以及十二神將的態度中,成親大致猜到了什麼,半睜著眼看著弟弟說。
「先看爺爺去,還有……那邊的公主。…」
「啊,什麼事?」
彰子一個激靈,成親對她笑笑說。
「家父吉昌,還在寮裡嗎?」
「啊,是的,大概要到傍晚才能回來。」
「那麼家母露樹呢?」
「剛去市場了。晴…晴明大人在屋子裡休息。」
「…………是嗎?那正好。」
成親微微一笑自語一聲,感覺到他目光裡的寒意,昌浩向右一轉便想要逃跑,可惜卻被成親先一步察覺,一把攥住了後脖頸。
「哎呀?昌浩,你要去哪兒?我是擔心爺爺的身體回來看看,等見過爺爺之後,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呢。」
「啊,嗯,呃,那個…」
「——騰蛇勾陣,你們兩個也別跑啊!」
正要溜走的勾陣和小怪也被叫住,讓成親盯著,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
「行李暫時放著,替我看著點。」
成親將自己和昌浩背著的行李隨手仍在地上向裡面走去。
目送著被成親拽著的昌浩,以及跟著昌浩的小怪,勾陣顯露出少見的愁容。
彰子臉色蒼白的用手捂著嘴,太陰圍著她拚命地勸說著。
「沒關係,沒關係的。成親也是吉昌的兒子嘛。頭腦又好,知道原委的話肯定不會到處宣揚。」
「可是,可是,父親和晴明大人都囑咐過我……」
自己太過興奮,完全忘記可能有別的人進來
為了守住秘密,父親嚴厲叮囑過彰子,千萬不可以引起別人的注意。為此,在正月安倍家客人較多的時候,她還特意搬到別的宅子躲避一段時間。
安倍家的人因為職業的緣故,和高官顯貴經常有來往,籐原道長的勢力現在是穩如磐石,但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一點也疏忽不得。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不過,細細一想,幸好對方是成親,還好。
「確實,如太陰所說,成親肯定是不會到處宣揚的。可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是不是該告訴他實情呢?」
「勾陣」
勾陣用梳子幫彰子把前面的散髮梳好,勸慰地對急得快要哭出來的彰子一笑。
「別擔心,彰子大人。成親是吉昌的兒子。三兄弟中間就他最精明了。」
否則他也很難在充滿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作為政治中樞的皇城內,在以各種方式介入政事的陰陽寮裡站穩腳跟。
「只是……」
勾陣抱著胳膊,半睜著眼睛露出些泛愁的神色:
「之前一直被蒙在鼓裡會不會生氣呢……這也沒有辦法啊。」
昌浩忍不住抬頭看看徑直往裡走著的哥哥的背影。
連背影都帶著怒氣。
「……那個,成親」
小怪想替不知所措的昌浩找借口辯解,剛開口成親卻停下了腳步,小怪不由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爺爺,成親和昌浩回來了。」
聽到成親這句話,昌浩和小怪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晴明的房間門口。兩人算是都急糊塗了。
「啊,回來了啊,快,快進來。」
「嗯。」
大概十二神將太陰早已報過信了,對於突然回來的成親他們,晴明一點也沒詫異,爽快地把他們叫進了屋。
推開門,風吹了進來,冷冷的氣流從對著庭院打開的懸窗那裡流了出去。
晴明躺在放置在書籍和文案旁邊的床上,身邊有天後守著。十二神將似乎是輪番守在晴明身邊。
看到昌浩和小怪的身影,天後輕輕皺了皺眉,隱去身形悄然離去。小怪搖了搖長長的尾巴,什麼都沒有說。
晴明似乎只是躺著而沒有在睡覺。可能剛才是在和天後聊天吧。細細看看,枕畔還放著一些書籍,大概是打發時間用的。
向離家數月的兩個孫子招招手,晴明慈藹的笑著。
「平安到家了啊,好好,去過寮裡了嗎?」
成親在床側坐下來,回答道。
「嗯,在那邊聽到一個陰陽生說爺爺生病的消息,所以連忙趕過來了。」
「連自己家都沒回就直接趕過來的嗎?這在你很少見啊。」
「我也算是爺爺的心愛的孫子啊,要是先回家後來這邊會被說成什麼我很清楚的。」
成親裝模作樣的回答逗得晴明大笑,聽到他的笑聲成親暗自鬆了口氣,還好,真的沒有什麼大礙。
安心的舒口氣,成親轉頭望向從剛才就一直沉默著的昌浩。
昌浩端坐在比成親靠後的地方,垂著頭,抓著膝蓋的手指蒼白。旁邊的小怪也一言不發的低頭看著地板。
在出雲從昌浩那裡聽說了詳細情況的成親無奈地聳了聳肩。回頭和正苦笑著看著自己的老人四目交視。
啊,是這樣啊。
成親感到一種近乎於悲傷的情感,瞇起了眼睛說
「……看到您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先回去,回頭再和昌親一起來看您。」
「是嗎?你也很忙啊,辛苦了。」
晴明點頭回答。
成親突然坐正身體詢問道
「——對了,剛才那女孩是誰?」
晴明眨了幾下眼睛後,面不改色的回道。
「成親啊,不想告訴人的秘密誰都有個一件兩件三四件的,不是嗎?」
「爺爺的秘密,五件六件七八件都有的,我承認是這樣。不過要是直接去問那姑娘似乎有點於心不忍…我突然想起以前聽到的雜妖們之間的一些謠言。」
「既然是謠言還不採取對待謠言該有的態度?你還是不夠成熟啊。」
「哈哈,被您抓到個漏洞。……不過。」
爽朗的笑聲過後,成親臉色變得認真起來。
「入宮的籐壺女御,哦不,現在已經是中宮了。傳說中具有很高見鬼之才的中宮,居然完全不具有這個能力,我很久以前就在懷疑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成親搔了搔頭,接著說下去。
「我以前曾有一次陪岳父去東三條殿出席一個宴會。當時遇到一個年齡尚小的公主躲在欄杆後面偷看宴會的場景。」
注意到成親發現了自己,少女慌張離開。她跑向的方向是東北對屋。也就是籐原道長的長女彰子所住的地方。而且年齡也差不多。那麼那個少女大概就是彰子吧。貴族家的女兒平時都在深閨裡很難見到,成親回去後還跟妻子說起過此事,所以印象很深刻。
「雖然當時年紀尚小,但是五官長相卻十分可愛,所以我記得很深…不過,比起我家女兒來,還是差了點吧…」
成親不住地點頭。
晴明歎了口氣回答道。
「……是一朵有些退了色的紫籐花。必須小心謹慎地守護它開下去。」
這一句已經說明了一切
成親默默地行了個禮,拍拍旁邊身體僵硬的弟弟的肩膀說。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啊。再見。」
昌浩勉力的動著僵硬的身體點點頭。
「我走了,改天再來拜見父親母親」
成親明朗的聲音消失在門外,門被啪地拉上了。對流的風一下子停了下來。
昌浩攥著膝蓋,努力想著要說的話。
那些不說不行的話。見到爺爺之後必須要說的話,為什麼現在一句都想不起來?百般感情在胸中交織在一起,梳理不清,昌浩都不敢抬頭看爺爺的臉。 「……………」
緊張地閉住眼睛呼吸不得的昌浩,耳邊響起爺爺和藹的聲音。
「……見到奶奶了……?」
昌浩一驚,抬起頭來。
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
怎麼想都想不出來那張祖父的臉就在眼前。
昌浩拚命忍住胸中翻騰的感情,使勁點點頭。
「……嗯……」
「是嗎?……溫柔嗎?」
「……嗯……」
回答聲發著顫,難以抑制的情感在胸中膨脹,化作眼眶裡的熱氣,模糊了整個視線,「…她說,快回去吧,我來推你一把…」
在河邊遇到的那個和藹的人,對已經放棄的自己這麼說
啊,是了,回來見到爺爺首先必須要說的那句話,想起來了。
「對…不起…」
「嗯?」
「…我…提出了…很過分的,請求…」
晴明瞇起眼睛,看著拚命從嗓子裡擠出聲音的么孫。
「……啊…昌浩真是個傻瓜呢。」
「嗯…」
晴明朝坐在離自己稍遠的地方的昌浩招招手。昌浩擦拭了好幾下眼角,膝行到晴明身邊,晴明伸出乾瘦的大手輕輕拍拍昌浩的臉頰。
「真的是傻啊。……自己明白的話,以後再也不要那樣了啊。」
晴明從很久以前起就不怎麼愛厲聲訓斥別人,因為那樣做的人另有人在。所以晴明選擇了用說教讓昌浩自己醒悟的方法,當然也不是完全不訓斥,但終究是這種說理式的教育佔了多數的--昌浩到現在才發覺這一點。
「幸虧回來了吧……?」
「嗯……嗯……」
昌浩邊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一邊連連點著頭。晴明疼愛地看著他。
能再次見到這個孫子,再次聽到他的聲音在耳畔想起,真是太好了。
視線向旁邊滑過。
旁邊的小怪從進來起就一動都沒有動過。
順著晴明的視線,昌浩明白什麼似的。
「……我先出去一下,回頭再來向您報告。」
揉揉紅通通的眼睛,昌浩起身。一臉慚愧的低著頭走出了門外。
「真是會折騰人的傢伙呢,一直都挺安分的,突然變得這麼能折騰了。」
晴明用輕鬆的語調引它開口,小怪卻只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晴明歎了口氣口氣。
「——紅蓮」
小怪的背,劇烈地顫抖著,長耳朵晃動著,晚霞色的眼睛無聲地望著晴明。
那眼神,真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啊。晴明向它招招手:過來吧,在那邊勾不著。
雪白的四肢小心翼翼地湊近。
為了不給躺著的晴明加重負擔,小怪走到晴明肩膀的位置,眨了眨眼睛,額頂的印記微微閃著光,表示沒有施以封印。
「那臭小子,果然那還是半吊子啊。封印術還是我親自教的呢……」
「——我有事請想問你。」
「是嗎?可是在那之前,先聽我說一句話。」
晴明向緊張的小怪伸出手,一邊輕撫著它白色的腦袋一邊說。
「…歡迎回來。一直在等著你呢,紅蓮。」
靜靜地,穩穩地迴響著。
和當初賜給這名字時一樣深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