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7 21:35:04Kouji

讀Milan Kundera作品劄記(六):從對動物的捕殺到對人類的迫害

Milan Kundera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第七部〈卡列寧的微笑〉中,整整用了一章(第2章)的篇幅來探討:人對動物的宰制,以及由這種「人為萬物之靈」的立場所延伸的人對人的迫害。

 

他首先提出了一個問題:按照《聖經》裡的說法:「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像、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創世紀》1:26)神給予了人類管理萬物的權利,但是,《聖經》是人寫的,「是人發明了上帝,神化了人侵奪來的威權,用予統治牛和馬」;如果,牛或馬也具有書寫(造神)的能力,或是有比人類更高等的外星生物也來寫上帝說「子為眾星萬物之主宰」的話,人類對萬物的管理權利便變得很有問題了。

 

其次,神賜予人類「管理」的權柄,這個「管理」的界線在什麼地方?是人類只有看管的權利,「僅僅是主人的管理者」,還是人類對萬物具有完全的生殺大權呢(由權利進展成權力)?長久以來,由於人類位於地球生物鏈的最高層,工具使用與技術能力的不斷加強,更鞏固了人類對萬物宰制的意識,這一意識在René Descartes那裡得到了決定性的理論根據:「他認為人是『maître et propriétaire de la 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因為Descartes認為動物沒有靈魂,「僅僅是一種自動機,一種能活動的機器,a machina amimata。」

 

隨著時代的前進,以及觀念的不斷更新,Descartes這樣的思想也許我們會認為早已過時,早就被拋到歷史的洪流之外,但是,看看今日那些以虐殺動物為樂、以美食為藉口、以經濟為理由等等形形色色對待人類以外生物的作法,我們實在很難能毫無愧色地大聲高喊著人類正走在不斷進步的大道上。

 

順著人是「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這樣的思路發展下來,人開始從對不同於人的動物的捕殺,過渡到對不同於己的人的迫害。

 

在《告別圓舞曲》裡有一處提到露辛娜的父親參加抓狗隊的情節,雅庫布與露辛娜的首次見面以及衝突也正是發生在捕捉鮑博這條狗的這件事情上,並種下了後來雅庫布將毒藥混進露辛娜藥丸裡的伏筆。抓狗的這一情節,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以特麗莎回憶起的一則十年前的補白新聞出現(在這裡,我們大概可以推斷露辛娜與特麗莎之間時間的間隔)。

 

Milan Kundera藉著這個這個抓狗、殺狗的行動,挖掘出這個事件背後所深含的意義:他說,當蘇聯佔領捷克之後,作為被佔領的人民,大部分人是不會配合蘇聯當局的行動的,蘇聯人「只能找那些為了什麼事來報復生活的人,找那些腦子裡想報仇洩憤的人。然後,他們不得不注重、培養和保持這些人的侵略挑釁素質,給他們一些臨時的代用品進行實踐。他們看中的代用品就是動物。」等到透過國家宣傳機器的不斷鼓吹與洗腦,終於,「積累起來的怨恨(怨恨一直在發洩,落到動物頭上只是作為一種訓練),找到了它的真正目標:人」。接下來,便是對異議人士、知識份子、政治犯等等的迫害、追捕、下監與流放、處死了。

 

這種從對動物的捕殺到對人類的迫害,讓人想到連續殺人犯的形成過程,也是由對小動物的虐殺(練習)開始,直到後來真正以人為目標的罪行。

 

在微觀的連續殺人犯的罪行,以及宏觀的極權政權對種族的血洗的底層之下,在某種層面來說,仍舊是一種人對「他者」的觀念與態度所造成的。因此,「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戰爭中,宰殺一匹鹿和一頭牛的權利也是全人類所能贊同的」,因為這時,人類是一體的,動物是「他者」;而人們可以為廢除死刑大聲疾呼,卻對發生在國外血流成河的戰爭不發一語,因為這時,本國人是一體的,外國人是「他者」,由此不斷類推下去,我們可以發現,「他者」的認定一直是游移、變動的,是根據親疏遠近、關係有無來界定的,而這一對「他者」的區分,卻是人性中的一種根本性固著。

 

既然是根本性的固著,因此也就是無法完全根除的,所以「對自己同類的好,並不是什麼特殊的功績」,因為那處在「他者」之外;唯有進入「他者」之中、「在它的接受者毫無權力的時候」,人類真正美德的「純淨與自由」才能顯現出來。然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人類遭受了根本的潰裂」。

 

但是,雖然我們無法根除人性中的此一根本性固著,卻也許是有可能被提醒、被告知、被教育的,被提醒、被告知、被教育什麼呢?那就是,「他人是我們的一部分,不論我們愛他、恨他,還是不在乎他,他都是我們的一部分」,沒有「他者」,我們的存在便不可想像(《信仰或非信仰》),即使這個「他者」是一頭牛或一隻狗。

 

在這一章的末了,Milan Kundera講了一個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故事和一段感想:

 

尼采離開他在杜林的旅館,看見一個車夫正在鞭打一匹馬。尼采跑上前去,當著車伕的面,一把抱住了馬頭放聲大哭起來。

 

這件事發生在一八八九年,當時尼采也正在使自己離開人的世界。換一句話說,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時暴發了。但是正基於這個理由,我覺得他這一動作的廣闊內涵是:尼采正努力替笛卡兒向這匹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這是他最終與人類的訣別)就是在他抱著馬頭放聲痛哭的一瞬間開始的。

 

這就是我所熱愛的尼采,正如我所熱愛的特麗莎──一條垂危病狗把頭正擱在她的膝蓋上。我看見他們肩並著肩,一齊離開了大道。那條大道上正前進著人類,「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