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莊小徑、牛車路兩側，鬼針草向來都展現生命的頑強與旺盛企圖，讓過路人步履留痕，衣角和褲管沾滿鬼針。小時候上學，大部份的同學會把褲腿往上一捋，東閃西躲，因為鬼針黏身就如同芒刺在背。有一位大我兩屆的學姐，她功課很好，眉宇間有一股天賦靈性，氣質令人傾心。她每天到學校後，衣裙皆佈滿鬼針，會在保健室門外，將鬼針一根又一根的拔下來。她的動作慢條斯理，似乎對於鬼針黏身完全不以為意。這個時候，我會佯裝若無其事從旁經過，偷偷瞧她一眼，或許是過於刻意，久而久之被她發現了，她曾經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回我莞爾一笑。


她笑容燦爛，我卻滿臉疑惑，為甚麼她天天都沾滿了這麼多鬼針上學。有一次我很早到校，在距離校門口百米遠的轉角處，傳來節奏有序的竹竿點地聲，那聲音在客家莊清晨，宛若暮鼓晨鐘，顯得分外莊嚴。抬頭瞧見，學姐正牽著一位眼睛看不見的女孩來上學。盲女長得很高，學姐相對矮小，當她們挨近我時，我發現盲女的衣褲全無蝦公夾鬼針，學姐衣裙卻密密麻麻的。她牽盲女進入保健室內專設的點字練習室後，旋出來門外拔鬼針。瞎子不會閃躲蝦公夾，既然同行，盲者又怎麼可以在眈眈的鬼針中脫身呢！


次日，我起得更早，事先在轉角處從旁測密。遠遠看到她們從牛車路走來，那條路因為年久失修，已若羊腸小徑。漸次靠近，發現學姐為了讓盲者不被鬼針黏身，刻意讓其走在路中間，自己隨著竹竿點地的聲音節奏，在一旁跳跳閃閃的，身旁有數隻蝴蝶飛舞，那是我見過客家莊最美麗善良的舞蹈了。頓時心中大白，不知道她為了這個同學，已經承受過多少支鬼針黏身，可是她卻從不在意。


畢業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們了。但是四十多年來，學姐在保健室門外拔鬼針那一幕，偶爾就會浮現在我的腦海。每次踏回那間小學，我會在當年保健室門外駐足，也會走到校門口豎耳傾聽，是否有竹竿點地聲。我是多麼盼望能夠打聽到她們的消息呀！甚至有的時候，我逛台中水湳市場，看到蝦子都會莫名連結故鄉這段往事，像是曾經發生並隱匿的眷戀，積久成疾，已經無可救藥。


前些日子，在回鄉的客運上，看到一位女士彷若似曾相識，她年齡與我相若，長裙黏滿鬼針，下車時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對我笑。車子就停靠接近學校的轉角，心中一陣抽搐驟然襲來。頓時，我有出言喚她的衝動，卻在喉頭止住了。車子繞過大彎，再回頭看她的身影，隱入昔前的牛車路裡。我想這樣也好，就讓童年曾經的疑問發酵成大混沌，讓蝦公夾在客家莊夾敘夾議，鋪陳一條永遠說不完的故事來。

葉國居書法  自作詩(關於弘一大師的永字八法)

客家電視台  福氣來了現場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