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 / 濛沙煙【聯合報副刊╱葉國居】2016 01 06
濛煙如霧，我看著母親走進去了，我卻始終走不出來。
一個冬日清晨，母親拉起我的右手，要我摸她的右腹。我用手指肚來回挲摩，掂了又掂。突然如遭電擊，驚惶縮手。她的腹裡有一個如柱的硬塊，如同堡壘，又似灘頭，正圖謀不軌的要佔據她的江山。她看著我說，腹裡藏的是濛沙煙，她希望自己可以再活十年，一定要看我長大。她拿起扁擔，挑起高腳欄，逕自走出門外，沒入濃濃的霧中。
濛沙煙，客家語，指的就是霧。四十多年了，母親仍活在她的江山。她壓根兒不想知道真象，來自害怕真象。生活在不易的年代，生病更難，於是她把可能發生的病灶，暫擱在人生的大混沌裡。她就這麼的走進霧中，那天我坐在門檻，一直等著母親在混沌的濛沙煙裡，挑著芥菜回來。我曾經興頭興腦眠思夢想，要找個法子為母親除去腹中之害，給混沌一點厲害嚐嚐，最終沒給它一點顏色瞧瞧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始終不夠厲害，在我沒擊倒混沌的瞬間，就被混沌擊倒。我的人生最後墮落在一幕又一幕的濛沙煙裡，牽腸掛肚又患得患失，深怕有這麼一天，母親將悄悄的向另一個世界睡去。
唸小學時，班上有三十四位同學，六年時光，有七次這般的經驗。早自修，冬日窗外灰濛濛的霧，整座天空渾濁、滯重。老師坐在前方批改作業，全班低頭自習。突然，匡啷一聲，有人咿呀的推開了教室的前門，一時之間攬住所有人的目光。通常來者都是赤足，頭戴斗笠，面色凝重，指明要某某同學速速回家。帶人的與被帶走的，彷若早有默契，瞬間像眼睛吹進了風沙，紅腫起來。
我坐在窗邊，偷偷歪頭怕人看見，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一滴點一滴點隱入濛沙煙裡。教室寧靜無語，漫長無助，彷若整個村莊的人，都等著歲月發配。
過了幾天， 村莊就會有一支自發性組成的送葬隊伍，經過學校，往三公里外的亂葬崗去，嗩吶一路流出的聲音低沉，鑼鼓再響也壯不了我年少的膽。我從小就害怕，去學校上課時，突然有人推開教室的門指名要找我。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活過了十年十年十年又再十年，但是那巨大的混沌仍不時壓肩疊背而來。回首每個十年，疾疾如湍流渾然一地，那腹中的灘頭堡，或許在母親強大的堅持下霧化了，但對於一個經年離鄉的遊子而言，那匡啷的門聲，那鈴鈴電話作響，以至於「叮咚」的一聲LINE，都會抽動靈魂的深處。宛若這天地，四時都在濛濛的煙霧裡。
客家的濛沙煙，這個辭彙是形而上的，是看不見的未來。如果用長度量計，界線不明。如果是寬度，廣袤未知。這樣的不明，那般的未知，交錯出戒慎恐懼的遊子情懷。